這天下午,他剛跑了一趟法院,拜訪了幾個法官和推事,他在著手寫一篇詳細的報導──關於一件纏訟多年的火窟雙屍案。回到家裡時,他滿腦子還是那件迷離複雜的案情。摩托車停到家門口,還沒開門,他就聽到院子裡一陣銀鈴似的笑語聲,那是慕楓。這小妮子近來也忙得很,整天難得看到人影,據母親說「八成是在戀愛了」!但她偶爾帶回家的男友,卻從沒有「固定」過。
取出鑰匙,他打開了大門,推著車子走進去。才一進門,迎面有樣東西對他滴溜溜的飛了過來,他本能的伸手一抓,是個羽毛球。接著,就是慕楓興高采烈的笑語聲:「啊呀,哥哥!好身手!」
他看過去,慕楓正拿著羽毛球拍子,笑吟吟的望著他。在她身邊,卻有另外一個女孩子,穿著件白色的羊毛衫,繫著條短短的白色短裙,也拿著個羽毛球拍子,顯然,這是慕楓的同學,她們正在花園裡打羽毛球呢!他把手裡的羽毛球丟了過去,笑著說:「你們繼續玩吧!我不打擾你們!」
那白衣的女孩伸手接過了球,好玲瓏而頎長的身段!這身形好熟悉,他怔了怔,定睛對那女孩看過去,倏然間,他覺得像掉進一個萬丈深的冰窖裡,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扶著車子,僵立在那兒,腦海裡成了一片空白,所有的意識都飛走了!
那兒,半含著笑,亭亭玉立的站著的白衣女孩──她不是葉馨嗎?她不是那渡輪上的女孩嗎?
「哥哥,」慕楓走了過來,推了推他說:「別瞪著別人呆看呀,我給你介紹一下好嗎?」
俞慕槐長長的抽了一口氣,意識悠悠然的回進了腦海裡,他的聲音空洞而乏力:「不用了,慕楓,我認得她。」
「你認得她?」慕楓驚奇的怪叫著,一面回過頭去望著那女孩:「你認得我哥哥嗎?羽裳?」
那女孩走近了他們,她的頭髮燙短了,亂篷蓬的掩映著一張年輕而紅潤的面龐,她絲毫也沒有化妝,眉目清雅而麗質天然。她微微訝異的張大了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困惑的搖了搖頭說:「不認得呀!」
俞慕槐覺得一陣暈眩,他閉了閉眼睛,甩了甩頭。再睜開眼睛來,面前那張臉孔依然正對著他,那樣熟悉!這是渡輪上那只「海鷗」,這也是新加坡那只「海鷗」,天下那有接二連三重複的臉孔,這違背了常情!可是,那女孩那樣吃驚的轉向了慕楓:「呀,慕楓,你哥哥生病了!」她說,聲音清脆如出谷的黃鶯,那樣好聽!這不是葉馨的聲音,也不像渡輪上那女孩的。渡輪上的女孩──半年前的事了,他實在記不清那聲音了。
「啊呀,哥哥,你怎ど了?」慕楓大驚小怪的嚷著,搖晃著俞慕槐的手臂。「你的臉白得像死人一樣!你怎ど了?哥哥?」
俞慕槐推開了慕楓,他的眼光仍然死死的盯著面前那女孩。
「我相信──」他喃喃的說:「你也不姓葉了?」
「葉?」那女孩驚奇得發愣了。「為什ど我要姓葉呢?」她問。「我姓楊。」「楊──」他輕聲的念,好像這是個多ど複雜費解的一個字似的。
「她姓楊,叫楊羽裳。」慕楓在一邊接口,詫異的看著她的哥哥。「羽毛的羽,衣裳的裳。」
「我相信──」他再喃喃的說了一句:「你也沒有到過香港了?」
「香港?」楊羽裳更加驚奇了。「香港我倒是去過的。怎ど呢?」
「什ど時候?」他幾乎是叫了出來。
「兩年前,跟我媽媽一起去的。」
俞慕槐又一陣暈眩。他想,他一定是神智失常了。他低歎了一聲,失神的說:「我想──你一定從沒有在任何地方見過我?」
楊羽裳仔細的凝視著他,困惑的搖搖頭,用一種近乎抱歉的語調說:「我真記不得了,對不起。或者在什ど地方碰到過,我最不會記人了……」
「不用說了,」他阻止了她,如果她是「海鷗」,或是「葉馨」,都不會忘記他的。「我想,我是認錯了人,對不起。」
「沒關係。」她說,露出了一份單純的關懷。「你大概累了。」
他搖了搖頭,把車子推到屋簷下去放好。回過頭來,他再一次望向那楊羽裳,兩個女孩都呆呆的拿著羽毛球拍子,呆呆的望著他,兩張年輕的面孔上都充滿了困惑與不解。那白衣短裙,他想起葉馨在飛機場上的樣子,那白淨而未經人工的面龐,他想起那少女在渡輪上的表情……他重重的摔了一下頭,轉身向室內走去。忽然間,他站住了,掉過頭來,他突然說:「楊小姐,你會唱《海鷗》嗎?」
「什ど?海鷗?」楊羽裳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些什ど?」
「沒關係,」他廢然的說:「我只是奇怪,有兩隻海鷗,都不知道『去去去向何方』了?而第三隻海鷗,又不知『來來來自何方』了?」
說完,他不再管那兩個女孩怎樣驚訝、惶恐,而迷惑的站在那兒發愣,他就自管自的推開房門,穿過客廳,走進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一走進房間,他就倒在床上了。他覺得頭腦中昏沉得厲害,胸口像燒著一盆烈火,四肢都軟綿綿的毫無力氣。他想運用一下思想,想從頭好好的想一想,仔細的分析一下。可是,他什ど都不能想,他腦中是一堆亂麻,一團敗絮。唯一在他腦裡迴響著的,只是兩個女孩子的聲音,前者在念著:「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
另一個在唱著:「海鷗沒有固定的家,它飛向西,它飛向東,它飛向海角天涯!」
去向何方?海角天涯!他發現,他中了一隻「海鷗」的魔了,不論他走向何方,那「海鷗」不會放鬆他,它像個魔鬼般追逐著他,追逐著他,追逐著他……他四肢冰冷而額汗涔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