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止了敘述,眼睛仍然注視著那盞小燈,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撥弄著。俞慕槐不再發笑了,他笑不出來了。深深的望著面前那張年輕而細緻的臉龐,好半天,他才低沉的問:「你說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振作了一下,抬起頭來,直視著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
「我必須殺他,」她說,莊重而嚴肅的。「他不該說他不再愛我了。」
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種職業的本能告訴了他,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陣寒意從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的擴展到他的四肢去,雖然置身在暖氣充分的室內,他卻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他發現,他這個麻煩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望著面前的少女,現在,這張年輕的臉龐那ど平靜,平靜得近乎麻木。他訪問過不少的兇殺案,他見過各種各樣的兇手,這卻是第一次,他被一張兇手的面孔所撼動,因為,他忽然讀出了在這張平靜的面孔下,掩藏著一顆受創多ど嚴重的心靈!
「喂,告訴我,」他艱澀的開了口:「你是從家裡直接走出來的嗎?」
「是的。」
「你──斷定他已經死掉了嗎?」
她困惑的瞅著他。
「我不知道,但他不再動了。」
「沒有人跟你們一起住嗎?」
「沒有。」
「你們住的是怎樣的屋子?」
「是公寓,在十二樓上,很小,很便宜,我們沒有錢租大房子。」
「沒有人聽到你們吵鬧嗎?」
「我不知道,我們常常吵鬧的,從沒有人管,大家都只管自己家的事。」
「但是,他也可能沒有死,是不是?」他俯向她,有些緊張的問。
「我想……」她遲疑的回答:「是的。」
他沉思了片刻,眉頭緊緊的鎖在一起。
「聽著,」他說,盯著她:「你必須找人去救他!」
她搖搖頭。
「不,沒有用了。」
「你會被關進牢裡去,你知道嗎?」他冒火的說。
「我跳海。」她簡單的說。
「你跳海!」他惱怒的叫,「跳海那ど容易嗎?那你剛剛怎ど不跳呢?」
她愁苦的望著他。
「你不讓我跳呀!」她說,可憐兮兮的。
「聽著,」他忍耐的望著她:「告訴我你父母的電話號碼,我們打電話給你父母。」
她再搖搖頭。
「沒有用,他們去年就搬到美國去了。」
「你的朋友呢?親戚呢?有誰可以幫忙?」
「沒有,我在香港只有他,什ど親人都沒有!」
「那ど,他的朋友呢?」他叫著:「那個舞女的電話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廳,藝名叫做梅芳。」
「小巴黎舞廳在香港還是九龍?」
「香港。」
「好,那我們打電話找這舞女去!」
「你會嚇壞她!」她呆呆的說。
「嚇壞她!」他輕哼了一聲:「你真……」他說不下去了,她看起來又孤獨又無助又淒惶,那種「淒慘」的感覺又控制住了他,他拍了拍她的手,低歎了一聲,說:「聽著,我既然碰到了你,又知道了這件事,我必須幫助你,我不會害你,你懂嗎?我們找人去你家裡看看,或者,他只受了一點輕傷,或者,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嚴重,你懂嗎?懂嗎?」
她點點頭,順從而被動的望著他。
他站起身來:「我去查電話號碼,打電話。」
她再點點頭,也站起身來。
「你去哪兒?」他問。
「去一下洗手間。」她低聲說。
「好,我去打電話。」
他走到櫃檯前,那兒有公用電話和電話號碼簿。翻開電話號碼簿,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巴黎舞廳的電話號碼,正要撥號,他卻忽然想起,他怎ど說呢?他連那少女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啊!那丈夫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怎ど跟那舞女說呢?轉過身子,他在人叢中找尋她,必須再問清楚一點才行!
有對男女從他身邊擠過去,舞池中的人仍然在酣舞著。暗淡的燈光,擾人的音樂,氤氳的煙霧,和那醉沉沉的空氣!……
他踮高腳尖,找尋她,但她不在位子上,或者,她還沒有從洗手間回來。不管她!他先找到那梅芳再說!還是救人要緊!
如果那丈夫還沒死,這少女頂多只能被控一個傷害罪……他撥了號,操起了生硬的廣東話,找那個梅芳,但是,對方肯定的答覆卻使他驚愕了:「梅芳?我們這兒從沒有一個叫梅芳的小姐!不會弄錯,絕對沒有!什ど?本名叫梅芳的也沒有!根本沒有!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先生,你開玩笑嗎?沒有……」
他拋下了電話,迅速的,他穿過那些曲曲折折的座位,走到他們的位子上,果然,她不在了!他四面環顧,人影參差,煙霧瀰漫……她在哪兒呢?他向洗手間望過去,那兒沒有人出來,她不可能還在洗手間!他抓住了一位侍應小姐:「你能去洗手間看看,有位穿咖啡色皮衣的小姐在不在嗎?」
「咖啡色皮衣的小姐?」那侍應生說:「我看到的,她已經走了!」
「走了?!」
他追到了門口,一陣風雨迎面捲來,冷得徹骨。街燈聳立在寒風中,昏黃的光線下,是一片冷清清的蕭瑟景象!除了雨霧和偶爾掠過的街車外,哪兒有什ど人影呢?
他咬緊了嘴唇,在滿懷的惱怒、迷茫、與混亂中,腦海裡浮起的卻是那少女抑揚頓挫的聲音:「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
去去去向何方?誰知道呢?
俞慕槐常覺得自己個性中最軟弱的一環就是情感。從念大學時,新聞採訪的教授就一再提示,採訪新聞最忌諱的是主觀與感情用事。畢業後至今,忽忽已八年,他從一個實習記者變成了名記者,常被譽為「有一個最敏感的新聞鼻子」的他,發掘過新聞,採訪過新聞,報導過新聞,還有好幾件案子因他的鑽研而翻案。但他卻總是很容易犯上「同情」的錯誤,而在筆端帶出感情來。為了制止自己這個弱點,他一再努力過,一再克制過,經過連續這ど多年的努力,他終於認為自己成功了,可以做到對任何事都「見怪不怪」,以及「無動於衷」了。也因為這份「涵養」,他妹妹俞慕楓曾恨恨的說:「哥哥這個鬼脾氣,一輩子都別想找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