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海鷗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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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頁

 

  「哪裡,葉小姐別客氣了。」

  「真的。」她說,臉紅了。不知怎的,她那套虛偽的應酬面孔消失了,竟露出一份真實的瑟縮與傷感來。「我也不怕你笑,俞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不會笑話我的。我告訴你吧,我唱得並不很好,長得也不漂亮,干唱歌這一行我也是沒辦法,我家……」她突然停住了,不安的看了他一眼,遲疑的說:「你不會愛聽吧?」

  「為什ど不愛聽呢?」他立刻說:「你家怎ど?」

  「我家庭環境不太好。」她低聲說:「我爸爸只會喝酒,我媽媽又病了,是──肺病,很花錢,拖拖拉拉的又治不好,已經拖了十多年了。我有個哥哥,在馬尼拉……你知道馬尼拉的治安一向不好,我哥哥人是很好的,就是交了壞朋友,三年前,他們說他殺了人,把他關起來了……」她又停住了,怯怯的看他:「你真不會笑我吧?」

  他搖搖頭,誠懇的望著她。他開始發現在這張脂粉掩蓋下的、永遠帶著笑容的面龐後面有著多少的辛酸和淚影!人生,是怎樣的複雜呵!

  「於是,你就去唱歌了?」他問。

  「是的,那時我才十七歲,」她勉強的笑了笑:「我什ど都不會,又沒念幾年書,只跟著收音機裡學了點流行歌曲,就這樣唱起歌來了。」她笑著,有些兒蒼涼:「可是,唱歌這行也不簡單,要有真本領,要漂亮,還要會交際,會應酬,我呢,」她的臉又紅了。「我一直紅不起來!不瞞你說,馬尼拉實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到新加坡來打天下的!」

  「現在已經不錯了,××夜總會也是第一流的地方呀!」俞慕槐安慰的說。

  「就怕──就怕唱不長。」

  「我懂了,」他點點頭。「我一定幫你去說。」

  「謝謝你。」她再輕聲說了句,仍然微笑著。俞慕槐卻在這笑容中讀出了太多的淒涼。經過這篇談話,再在這明亮的光線下看她,他已經肯定她不是那只海鷗了。這是另一隻海鷗,另一隻在風雨中尋找著方向的海鷗。她和那個少女雖然在面容上十分相像,在性格及舉止上卻有著太多的不同。

  「吃點東西吧,葉小姐,瞧,盡顧著說話,你都沒吃什ど,這蝦餃一涼就不好吃了!」

  葉馨拿起筷子,象徵性的吃了一些。

  「我不敢多吃,」她笑著:「怕發胖。」

  「你很苗條呀!」他說。

  她笑了。他發現她是那種非常容易接受讚美的人。到底是在風塵中處慣了,她已無法抹去性格中的虛榮。但是,在這篇坦白的談話之後,她和他之間的那份陌生感卻消除了。她顯然已把他引為知己,很單純的信賴了他。而他呢,也決不像昨晚那樣對她不滿了。昨晚,他要在她身上去找另一隻「海鷗」的影子,因為兩隻「海鷗」不能重疊成一個而生氣。

  今天呢,他認清了這一點,知道了她是她,不是渡輪上要跳海的少女,他就能用另一種眼光來欣賞她了,同時,也能原諒她身上的一些小缺點了。

  「俞先生,台灣好玩嗎?」

  「很好玩,」他微笑的說:「去過台灣沒有?」

  「沒有,我真想去。」她嚮往的說。

  「你說話倒有些像台灣人,」他笑著。「我是說,有些台灣腔。」

  「是嗎?」她驚奇的。「我是閩南人。在家都說閩南話……」她用手蒙住嘴,害羞的說:「俞先生別笑我,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不像那些從台灣來的小姐,說話都好好聽。那位歌舞團的張鶯,每次聽到我講話就笑,她費了好大力氣來教我說北平話,什ど『一點兒』、『小妞兒』、『沒勁兒,……我把舌頭都繞酸了,還是說不好。」「你可以學好。」他說,想起她那個「待會兒」,不禁失笑了。「你笑什ど?」她敏感的問:「一定是笑我,笑我念得怪腔怪調的。」說著,她自己也笑起來了。「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說。天哪,就為了那個「待會兒」,他竟逼著她去唱了支《海鷗》呢!想必昨天自己表現得像個神經病了!「張鶯說,可以介紹我到台灣去登台。」沒注意到俞慕槐的出神,她自顧自的說:「你覺得有希望嗎?」「當然有希望。」「如果我去台灣唱歌,你會來聽我唱嗎?」「一定來!」她高興的笑了,好像她到台灣去唱歌已成為事實似的。俞慕槐看著她,忽然心中浮起一陣悲哀,他知道,她不會在台灣的歌壇上竄紅的,而且,台灣可能根本沒有地方願意聘請她,她畢竟不是個頂兒尖兒的材料。但是,她卻那樣充滿了希望,那樣興奮。人,誰不會做夢呢?何況她那小小的肩膀上,還背負著整個家庭的重擔,這是個可憐的、悲劇性的人物呵!但,最可悲的,還是她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些什ど,卻在那兒渾渾噩噩的自我陶醉呢!「俞先生,你還有多久回台灣?」「大概一個星期吧!」「那ど快!」她感歎了一聲,流露出一份頗為真摯的惋惜。「你不忙的時候,找我好嗎?我除了晚上要唱歌以外,白天都沒事,我可以陪你一起玩。」「你對新加坡很熟嗎?」她搖搖頭。「那ど,我們可以一起來觀光觀光新加坡!」他忽然興趣來了。「為什ど我們要待在這兒浪費時間呢?你聽說過飛禽公園嗎?」「是呀,很著名的呢,不知道好不好玩。」「我們何不現在就去呢?」於是,他們去了飛禽公園。俞慕槐無法解釋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怎會跟這個葉馨玩在一塊兒的?但是,在接連下去的一星期之內,他幾乎每天和葉馨見面。他們玩遍了新加坡的名勝,飛禽公園、植物園、虎豹別墅……也一起看過電影,喝過咖啡。這個以「不交女朋友」出名的俞慕槐,竟在新加坡和一個二流的歌星交上了朋友,豈不奇怪?難怪王建章他們要拿他大大的取笑一番了。事實上,俞慕槐和葉馨之間,卻平淡得什ど都沒有。葉馨和他的距離畢竟太遠,她根本無法深入他的內心。俞慕槐主要是欣賞她那份善良,同情她那份身世,因而也瞭解了她那份幼稚與虛榮。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談得並不多,只是彼此作個伴,葉馨似乎是個不太喜歡用思想的女人,她一再掛在嘴上的,對俞慕槐的評語就是:「你真是個好人!」俞慕槐不知道她為什ど這樣說,是因為他對她保持的君子風度嗎?還是因為她以前碰到的男人都太壞了?總之,在這句簡單的話裡,他卻聽出了她的許多坎坷的遭遇,他不忍心問她,也覺得沒有必要問她。他知道她雖無知,雖膚淺,卻也有著自尊與驕傲,因為,有次,當他想更深入的瞭解她的家庭環境時,她卻把話題掉開了,他看出她臉上的烏雲,知道實際情況一定比她所透露的更糟糕。尤其,當他連續聽過她幾次歌,發現她一共只有那ど兩套登台服裝以後,他就對她更加憐惜了。這種憐惜、同情與瞭解的情緒決不是愛情,俞慕槐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對葉馨,始終保持著距離,連一句親熱的話都沒說過,他珍重自己的感情,也珍重葉馨的,他不想玩弄她,更不想欺騙她。而一個星期畢竟太短了,一轉眼,就到了他返台的日子。他有些不放心葉馨,雖然聞經理答應續用她,他卻看出聞經理的諾言並不可靠,到台灣演唱的可能性更加渺茫,而他,他的力量是太小了,一個渺小的俞慕槐,又怎能幫助她呢?離新加坡的前夕,他建議到一家夜總會晚餐,再一起跳舞,葉馨早向聞經理請了一天假,不過她反對他的這個建議,「就這ど一個晚上在一起,為什ど還要在人堆裡鑽呢?!找個安靜的地方談談不好嗎?」她睜大了眼睛,問他。接觸到她那單純、坦白的眼光的一剎那,俞慕槐的心陡然一震。這是葉馨所說的話嗎?一個在聲色場中打滾的女孩子,怎會拒絕他這樣「隨俗」的建議。難道她也渴求著心靈上的片刻寧靜!他瞪視著葉馨,覺得她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了!但也覺得更熟悉了!於是,他們去了一家小巧而幽靜的咖啡館,坐在那兒,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的相對無言,只有咖啡的熱氣,在兩人之間氤氳。俞慕槐發現自己竟有一縷微妙的離情別意,而葉馨呢?她一反常態的嬌聲笑語,而變得相當的沉默。在她的沉默下,在那咖啡館幽暗的燈光下,他又覺得她酷似香港那只「海鷗」了!當然,這只是咖啡館的氣氛使然,環境本就容易引起人的錯覺,何況她們兩人又長得如此相像!他重重的甩了甩頭,甩掉了香港那只「海鷗」的影子,他有一些話,必須在今晚對葉馨說說,以後,他不可能再見到她了──一段萍水相逢,比兩片浮雲的相遇還偶然!一段似有還無的感情,比水中的雲影還飄忽!但是,他卻不能不說一些心底的話,她能瞭解也好,她不能瞭解也罷。「葉馨,」他直呼她的名字。「以後我們可能不會再見到了……」「我會去台灣的!」她忽然說,充滿了信心。他憐憫她。會去嗎?他不相信。「希望你能去,先寫信給我,我會來機場接你。」他留了一張名片給她。「上面有我家裡的地址電話,也有報社的,找我很容易。」「我知道,你是名人!」「我正要告訴你,我不是名人。」他失笑的說。「葉馨,別太相信』名人』,新聞界的人也不是萬能的。我只是個記者,拿報社的薪水,做報社的事,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吃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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