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兒!」她說。啜了一口茶,她把茶杯放在桌上,對室內打量了一番,輕聲說:「我們曾在這兒住了好些年,小時候,我總喜歡爬到閣樓上,一個人躲在那兒,常躲上好幾小時,害得高媽翻天覆地的找我!」
「你躲在那兒幹嘛?」
她望著他,沉思了一會兒,輕輕的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她說:「難道你從來沒有過想把自己藏起來的時候嗎?」
他一愣。心底有一股惻然的情緒。
「常常。」
她微笑了。她今天的情緒一定很好,能在她臉上看到笑容似乎是很難得的事情。她轉身走到農莊門口,望著農莊外的空地、山坡,和那些木槿花。
「我曾經種過幾棵茶花,白茶花。這麼些年,都荒蕪了。」
她走出門外,環視著那些空曠的柵欄。狄君璞牽著小蕾,也走到門外來。她看著那些欄杆,說:「你可以沿著那些柵欄,撒一些爬籐花的種子,像牽牛、蔦蘿一類的,到明年夏天,所有的柵欄都會變成了花牆。那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看起來光禿禿的了。」
他有些驚喜。
「真的,這是好建議!」他說:「我怎麼沒想起來,下次去台北,我一定要記得買些花籽。」
「我早就想這麼辦了!」她陷進了一份沉思中。「我愛這兒,遠勝過霜園,爸爸建了霜園,我不能不跟著全家搬過去,但是,霜園僅僅是個住家的所在,這兒,卻是一個心靈的休憩所。它古樸,它寧靜,它典雅。所以,雖然搬進了霜園,我仍然常到這兒來,我一直想讓那些柵欄變成花牆,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做。」她困惑的搖搖頭。「真不知道為什麼,早就該種了。」
他凝視她,再一次感到怦然心動。怎樣的一個女孩子!那渾身上下,竟連一絲一毫的塵俗都沒有!經過這些年在社會上的混跡,他早就認為這世界上不可能有這一類型的人物了。
「我希望……」他說:「我希望我搬到這兒來,不是佔有了你的天地。」
她看了他一眼。
「你不會。」她低聲說。「是嗎?我看過你的小說,你應該瞭解這兒,像我瞭解這兒一樣,否則,你不會搬來,是嗎?」
他不語,只是靜靜的迎視著她的目光,那對眸子何等澄淨,何等智慧,又何等深沉。她轉開了眼睛,望著農莊的後面,說:「那兒有一個楓林。」
「是的,」他說:「那是這兒最精華的所在。」
她向那楓林走去,他跟在她的身邊。
「知道我叫這楓林是什麼嗎?」她又說:「我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它作『霞林』,黃昏的時候,你站在那林外的欄杆邊,可以看到落日沉沒,彩霞滿天,霧谷裡全是氤氳的霧氣。呵,我沒告訴你,霧谷就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地方。谷中的樹木岩石,都被霞光染紅了。而楓葉在落日的光芒下,也像是一樹林的晚霞。那時,林外是雲霞,林內也是雲霞,你不知道那有多美。」
不知道嗎?狄君璞有些眩惑的笑了笑。多少個黃昏,他也曾在這林內收集著落霞!他們走進了林內,天雖然還沒有全黑,楓林內已有些幽暗迷離了,那高大的楓樹,在地下投著搖曳的影子,一切都朦朦朧朧的,只有那紅色的欄杆,看來依然清晰。
她忽然收住了步子,瞪視著那欄杆。
「怎麼了?」他問。
「那欄杆……那欄杆……」她囁嚅著,眉頭緊緊的鎖了起來。「紅色的!你看!」
「怎樣?是紅色的呀!」他說,有點迷惑,她看來有些恍惚,彷彿受了什麼突然的打擊。
「不,不,」她倉卒的說,呼吸急促。「那不是紅的,那不應該是紅的,它不能搶去楓葉和晚霞的顏色!它是白的,是木頭的原色!木頭柱子,一根根木頭柱子,疏疏的,釘在那兒!不是這樣的,不是……」
她緊盯著那欄杆,嘴裡不停的說著,然後,她突然住了口,愕然的張大了眼睛,她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死樣的蒼白了。她用手扶住了額,身子搖搖欲墜。狄君璞大吃了一驚,慌忙扶住了她,連聲問:「怎麼了?梁小姐?你怎樣?」
小蕾也在一邊吃驚的喊著。
「梁姐姐!梁姐姐!」
心虹呻吟了一聲,好不容易回過氣來,身子仍然軟軟的無法著力。她歎息,低低的說:「我頭暈,忽然間天旋地轉。」
「你必須進屋裡去休息一下。」狄君璞說,用手攬住了心虹的腰,攙扶著她往屋內走去,進了屋子,他一面一疊連聲的叫姑媽拿水來,一面逕自把心虹扶進了他的書房,因為只有書房中,有一張沙發的躺椅。讓心虹躺在椅子上,姑媽拿著水走了進來,他接過杯子,湊在心虹唇邊,說:「喝點水,或者會好一點!」
老姑媽關心的看著心虹,說:「最好給她喝點酒,酒治發暈最有效了。」
「不用了,」心虹輕聲說,又是一聲低低的歎息,看著狄君璞,她眼底有一抹柔弱的歉意,那沒有血色的嘴唇是楚楚可憐的:「我抱歉……」
「別說話,」狄君璞阻止了她,安慰的用手在她肩上輕按了一下。「你先靜靜的躺一躺。嗯?」
她試著想微笑,但是沒有成功。轉開了頭,她再一次歎息,軟弱的闔上了眼睛。狄君璞示意叫姑媽和小蕾都退出去,他自己也走了出來,說:「我們必須讓她安靜一下,她看來很衰弱。」
「需不需要留她在這兒過夜?」姑媽問。
「看情形吧。」狄君璞說:「如果等會兒沒事了,我送她回去。要不然,也得到霜園去通知一下。」
片刻之後,姑媽去安排小蕾睡覺了。狄君璞折回書房,卻驚奇的發現,心虹已經像個沒事人一般,正坐在書桌前閱讀著狄君璞的文稿呢!她除了臉色依然有些蒼白以外,幾乎看不出剛剛昏暈過的痕跡了。狄君璞不贊成的說:「怎麼不多躺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