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美,」他重複了一句。「你的人,你的聲音,你的世界,和你的夢。」
她很快的抬起眼睛來,掃了他一眼,臉頰上竟湧上了兩片紅潮。
「你在笑我了。」她低聲說。
「我會嗎?」他反問。
她再度抬起眼睛來,這次,她是大膽的在直視他了,眼光裡帶著研判的意味,那眼光那樣深沉,那樣專注,似乎想看穿他的內心。笑容從她的唇邊隱去,而面上的紅潮卻更深了。
「他們……他們都說我傻。」她喃喃的說。
「他們是誰?」
「爸爸,媽媽,妹妹,還有……」她沉思,眉頭輕蹙,在努力的思索著什麼。「還有……他……」
「他是誰?」他追問,緊盯著她。
紅潮從她臉上退去,她的眉頭蹙得更緊了,那記憶的鍾在敲動。她的眼光迷惘,她的嘴唇顫動,她知道自己遺失了一段生命,她在追尋,她在努力的追尋。像掉在一個回漩滾動著的深井裡,她被那轉動的水流越旋越深,越旋越深,越旋越深……那冰冷的水,清寒刺骨,冷得她發抖,而那水流也越轉越快了,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她覺得天旋地轉,呼吸急促,她的面容發白了。
他及時扶住了她。
「心虹!」他用力的喊,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一震,驚醒了,從那深井裡又回到了地面。瞪大了眼睛,她茫然的看著面前那張臉,那張深刻的、擔憂的、而又帶著抹痛楚與憐惜的臉,一時間,她有些神思恍惚,這是誰?
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那樣親近又那樣遙遠。她閉上眼睛,呻吟而且歎息。
「心虹,」他扶住她的胳膊。「你覺得怎樣?」
她再張開眼睛,真的清醒了。烏雲盡消,陽光下是他那張憂愁的臉和關懷的眼睛。
「哦!」她勉強的微笑。「又來了。別管我,沒有關係的。」
他深深的注視她。
「我告訴你,」他誠摯的說。「當這種昏暈再來臨的時候,你一定要克服它。不要讓它把你打倒,你應該有堅強的自信和意志。如果你在害怕著什麼,你唯一的辦法,就是面對它,你懂嗎?心虹。」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她覺得被淹沒了,那浪潮,溫溫軟軟的浪潮,從頭到腳的對她披蓋過來,像一件溫軟的綢衣。
「你知道我在害怕,是嗎?」她低語。
「是的,我知道。」他也輕聲說,眼光仍然停駐在她的臉上,那件綢衣更溫軟了,更舒適了,鬆鬆的裹著她。
「你知道我在害怕什麼嗎?」
「不,我不知道。」
「那麼,幫我,好嗎?」她的眼裡漾起了淚光。「幫我找出來!那總是跟在我身邊的、無形的陰影是什麼?我害怕,真的,我好害怕。」
「我會幫你。」他說,把她的外套拉攏,代她扣上衣領的鈕扣。雖然有太陽,谷地裡的風依然寒冷。「我會盡我的力量來幫你。」
他站在她面前,比她高那麼多,那寬大的胸懷必然是溫暖的,一時間,她竟有把頭靠近那胸懷的衝動。但是,小蕾奔過來了,她曾跑開去了一段好長的時間。她的面頰紅潤,眼睛發光,滿手都握著熟透的草莓。
「嗨,梁姐姐!我找到一大片草莓,好多好多!你說好要幫我採草莓的,怎麼儘管站在這裡和爸爸說話?來呀!你來呀!」
拉著心虹的手,她不由分說的把她向山野裡拖,心虹對狄君璞輕輕一笑,忽然振作了一下,高聲說:「好,讓我們采草莓去!」
說完,她就跟著小蕾,奔進那雜草叢生的樹叢裡去了。她的長髮飄飛,和小蕾辮梢的大綢結相映。狄君璞不由自主的跟著她們走進草叢,繞過岩石,穿過一個楓林,果然,面前有一塊平坦的草原,荊棘叢中,一大片的野草莓正茂密的生長著,那些鮮紅欲滴的果實,映著陽光發亮,像一顆顆紅色透明的琥珀。
「哎呀,真不少!」心虹驚呼著。「小蕾,你簡直發現了一個大寶藏了呢!」「我們來比賽,看誰採得多!」小蕾說,興高采烈,眉飛色舞。
「好!讓你爸爸也參加!」心虹說。
「爸爸?」小蕾詢問的看著她父親。
「參加就參加!」狄君璞大聲說,感染了她們的興致。「我一個人可以採得比你們兩個人加起來還多!信不信?」
「吹牛!」小蕾叫著。
「那麼,馬上開始!」
他們立即展開了一場「草莓採摘比賽」。心虹採摘得非常努力,難得她有如此高昂的情緒和興趣,她輕盈的穿梭在荊棘中,毫不費力的採摘下那一顆顆的果實。小蕾就更輕便了,她小小的身子如穿簾之燕,奔前奔後,用她的裙擺兜了一大兜的草莓,不時還發出歡呼和嘻笑,對她那身手笨拙的父親投來揶揄的一瞥。
狄君璞卻弄得相當的狼狽了,他簡直沒料到這是如此艱巨的工作,他不住被荊棘刺傷,又勾住了衣服,又弄破了手指,剛採到的草莓又在不注意中給弄掉了,半天也沒採到一握。最後,他竟尖聲叫起救命來了。
「怎麼了?怎麼了?」心虹和小蕾都跑了過來。
「不知是些什麼東西,把我滿身都刺得疼,哎呀,又疼又癢,不得了!」
心虹看過去,禁不住驚呼著大笑了起來,又笑又叫的說:「你從哪裡弄了這一身的榭衣呀?這麼多!天哪!這些刺人的小針就是摘上一小時也摘不乾淨了!」
那是一種植物的種子,像一根根小刺,一碰到它,它就會沾附在人身上。現在,狄君璞整個褲管都沾滿了這種東西。
心虹一面笑,一面放下了自己的草莓,幫狄君璞去摘掉那些小刺,又摘又笑,因為狄君璞像木偶般挺立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滿臉的可憐相。心虹看看他,忍不住又笑了。然後,她忽然站直了身子,愣住了。好半天,她才愕然的瞪視著狄君璞,喃喃的說:「聽到嗎?我居然笑了!奇怪,我又會笑了。一年以來,我幾乎不知道怎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