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解釋,梁先生,」狄君璞說,語氣不由自主的變得冷淡而疏遠了,這兩個男人之間,原有的那份知遇之感和友誼,已隨著爐火,焚燒成了灰燼。「我完全瞭解你的苦衷。」他用一句話,堵住了梁逸舟的口。熄滅了煙,他抬起頭來,用一種已結束談話的姿態看著對方。梁逸舟知道,他有送客的意思了。他不能不隨著他的注視,勉強的站起身來,有些不安的說:「那麼,我不打擾你了,再見,君璞。」
狄君璞沒有挽留,也沒有客套,只是默默的送到大門口來。梁逸舟站在門口,撐開了傘,再看了狄君璞一眼,後者臉上有一份蕭索和倦怠,這使梁逸舟心頭湧上一股近乎激動的歉意,他想說什麼,但是,他畢竟沒有說,轉過頭,他走了。
狄君璞關好房門,退回到書房裡,立即砰然一聲把書房門闔上。沉坐在爐邊的椅子中,他望著爐火發愣。然後,他又匆匆的站起身來,走到書桌邊,拉開抽屜,取出那本小冊子。回到爐火邊,他對自己說:「從今後,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讓梁家的一切像鬼影般泯滅吧!」
一鬆手,他把那小冊子擲進了燃燒著的爐火裡,自己站在爐邊瞪視著它。火並不很旺,小冊子的封面很厚,一時間沒有能很快的燃燒起來。他呆呆的看著,那封面變焦了,黃了,一個角被探著頭的火苗搜尋到了,立即蜷縮著吐出了火焰,狄君璞迅速的伸出手去,又把它從火中搶出來,丟在地下,他用腳踩滅了火。拾起來,幸好內容都沒有燒到,但他的手指,卻被火灼傷了。
「你從那裡來,還回到那裡去吧!我無權毀掉你!」他對那小冊子說。
爬上閣樓,他把那冊子放回到抽屜裡。
天晴了。
久雨之後的陽光,比什麼都可愛,天藍得發亮,雲白得耀眼,那楓葉上的雨珠在陽光下閃爍。整個暗沉沉的大地,像是在一剎那間恢復了生氣,連鳥啼聲都特別的嘹亮,門前一株含苞的茶花,在一夜間盛開了。
小蕾小病初癒,看到陽光就手舞足蹈了。從早上起,她就鬧著要上街,說她好幾個月都沒有上過街了。姑媽也說需要添購冬裝。於是,午飯之後,狄君璞自願留守,姑媽帶著阿蓮和小蕾,一起去台北了。
偌大一棟農莊,只剩下狄君璞一個人,聽不到小蕾的笑語喧嘩,聽不到老姑媽的嘮嘮叨叨,也聽不到廚房裡阿蓮的鍋鏟叮噹……四周就有種奇異的靜,靜得讓人心慌。坐在書房裡,狄君璞怎樣也定不下心來寫作,他無法讓自己的思想,不在窗外的陽光下飛旋。於是,他走出了農莊,站在那廣場上。
陽光下,空氣仍然寒冷。他四面眺望著,山谷裡,那些楓樹似乎更紅了,柵欄邊,紫籐的葉子綠得像滴得出水來,那些木槿花,並沒有被風雨摧殘,一朵朵紫色、黃色、白色的花朵,倔強的盛開在寒風裡。
他在空地上隨意的踱著步子,一層孤寂之感靜悄悄的掩上了他的心頭,他繞到農莊後面,走進了楓林。不由自主的,他一直走到懸崖邊。倚欄而立,他看著懸崖下的巨石嵯峨和雜草叢生,如果有人摔下去,是絕無生還的可能的。再看著那一片蔥草的霧谷,和那幾棵挺立在綠色植物中的紅楓,他靜靜的出著神。
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他根本沒有固定的思想,他只是呆呆的站著,一任陽光恣意的曝曬。他的情緒沉陷在一份暗淡的蕭索裡。然後,他忽然震動了一下,依稀彷彿,他看到霧中有個人影一閃,是誰?又是那瘋狂的老婦嗎?他極目望去,似乎看到草叢的蠕動和偃倒,有人在那裡面穿梭而行嗎?接著,那谷中的小徑上清晰的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太遠了,看不出是男是女,那人影在奔跑著,只一忽兒,就消失在樹叢中了。
他依然憑欄而立,這人影並沒有引起他太大的注意。那蕭索感在逐漸加重,他又想起了美茹,無助的、無奈的、絕望的想著美茹,心中在隱隱作痛。他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然後,他聽到有人狂奔著跑到農莊來,他驚愕的側耳傾聽,那奔跑的聲音已直撲楓林而來,有個人竄進了楓林,喘息著,興奮著,一下子停在欄杆前面。長髮飄拂,烏黑的眼珠好深好大,熱氣從她嘴中呼了出來,她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狄君璞詫異的喊:「心虹!你幹嘛?」
「怎麼──怎麼──」她喘著,一臉的困惑和茫然。「怎麼──是你?」
「當然是我,」狄君璞不明所以的說:「還可能是誰嗎?」
他顯然問了一個很笨拙的問題,心虹的眼睛裡,困惑更深了,她慌亂的後退兩步,用手扶著欄杆,不知所措的、迷茫的、吶吶的說:「我在霧谷裡,看到──看到這兒有人,我──一直──一直跑來,我以為──以為──」「你以為是什麼?是誰?」他追問著,他又看到那記憶之匙在她面前轉動。
「我……我不知道,」她更加慌亂和不知所措,眼光迷亂的在附近搜索著。「我不知道,有個人……有個人……他在等我。」
「誰?是誰?」
她用手扶住額,努力思索,她本來因奔跑而發紅的臉現在蒼白了,而且越來越蒼白,那顫動的嘴唇也逐漸的失去了顏色,她看來憔悴而消瘦,搖搖晃晃的站在那兒,如弱柳臨風。她那迷茫的眼珠大大的瞪著,眼神深邃,越過楓林,越過農莊,那目光不知停留在一個怎樣的世界裡。
他扶住了她,用力的握住她的胳膊,他在她耳邊,低沉而有力的說:「不許昏倒!記住,不許昏倒!」
「我冷……」她顫抖著,可憐兮兮的,目光仍瞪在那遙遠的地方。「我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