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沙發上,他坐在我的身邊,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這已經是春末夏初的季節了,他穿著件全黑的襯衫,外面罩了件黃藍條紋的外套,全黑的西服褲,他看來相當的瀟灑和挺拔,我第一次發現他對服裝很考究,而又很懂得配色和穿的藝術。他斜靠在椅子裡,伸長了腿,默默的審視著我,他的頭髮濃而黑,眉毛也一樣黑,眼睛深沉而慧黠,我又第一次發現,他是個相當男性的、相當具有吸引力的男人!
「你在觀察我,」他說,迎視著我的目光:「我臉上有什麼特殊的東西嗎?」「有的。」我說。「是什麼?」「我發現你長得並不難看。」
「哦?」他的眉毛微微揚了揚。
「而且,你的身材也不錯。」
他的眉毛揚得更高了,眼睛裡閃過一抹不安和疑惑。
「別繞圈子了,」他用鼻音說:「你主要的意思是什麼?」
「一個漂亮的、頗有吸引力的、有錢的、有經驗的、聰明的男人,在這世界上幾乎可以找到最可愛的女人,他怎會要個失意的、幼稚的、一無所知的小女孩?」
他的眼睛閃著光,臉上有種奇異的神情。
「我從不知道我是漂亮的、有吸引力的、或聰明的男人,」他蹙起眉頭看我:「我是不是應該謝謝你的讚美?還是該默默承受你的諷刺?」「你明知道我沒有諷刺你,」我嚴肅的說:「你也明知道我說的是實話。」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
「好吧,」他說:「讓我告訴你為什麼好嗎?」
「好的。」「因為你不是個幼稚的、一無所知的小女孩。你善良、美好、純真,充滿了智慧與熱情,有思想,有深度,你是我跑遍了半個地球,好不容易才發現的一顆彗星。」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詞,」我無動於衷的說:「你經常這樣去讚美女孩子嗎?你說得這麼流利,應該是訓練有素了?」
他一震,他的眼睛裡冒著火。
「你是個無心無肝的冷血動物!」他咬牙說。
「很好,」我閃動著眼瞼:「我從不知道冷血動物和彗星是相同的東西!」他瞪大眼睛,接著,他就失笑了。不知怎的,他那笑容中竟有些寥落,有些失意,有些無可奈何。他那一大堆的讚美詞並未打動我,相反的,這笑容卻使我心中猛的一動,我深深的看著他,一個漂亮的中年男人!他可以給你安全感,可以帶你到天邊海角。我沉吟著,他取出了煙盒,燃上了一支煙。「我們不要鬥嘴吧,」他說,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你考慮過我的提議嗎?」我默然不語。「或者,」他不安的聳了聳肩。「你需要更長的一段時間來考慮?」「我不需要,」我凝視他:「我現在就可以答覆你!」
他停止了吸煙,盯著我。
「那麼,答覆吧!願意或不願意?」
「不願意。」我很快的說。
他沉默片刻,再猛抽了一口煙。「為什麼?」他冷靜的問。
「命運似乎注定要我扮演一個悲劇的角色,」我垂下眼簾,忽然心情沉重而蕭索。「它已經戲弄夠了我,把我放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枯井裡,讓我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自己去演我的悲劇沒有關係,何苦要把你也拖進去?」
他熄滅了那支幾乎沒抽到三分之一的煙。
「聽我說,紫菱,」他伸手握住了我的雙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讓我陪你待在那枯井裡吧,說不定我們會掘出甘泉來。」他的語氣撼動了我,我抬眼看他,忽然淚眼凝注。
「你真要冒這個險,費雲帆?」
「我真要。」他嚴肅的說,眼光那麼溫柔,那麼溫柔的注視著我,使我不由自主的落下淚來。
「我不會是個能幹的妻子。」我說。「我不會做家務,也不會燒飯。」「我不需要管家,也不需要廚子。」他說。
「我不懂得應酬。」「我不需要外交官。」「我也不懂得你的事業。」
「我不需要經理。」「那麼,」我可憐兮兮的說:「你到底需要什麼?」
「你。」他清晰的說,眼光深邃,一直望進我的靈魂深處。「只有你,紫菱!」一串淚珠從我眼中滾落。
「我很愛哭。」我說。「你可以躺在我懷裡哭。隨你哭個夠。」
「我也不太講理。」「我會處處讓著你。」「我的脾氣很壞,我又很任性。」
「我喜歡你的壞脾氣,也喜歡你的任性。」
「我很不懂事。」「我不在乎,我會寵你!」
我張大眼睛,透過淚霧,看著他那張固執而堅定的臉,然後,我輕喊了一聲:說:「你這個大傻瓜!如果你真這麼傻,你就把我這個沒人要的小傻瓜娶走吧!」他用力握緊我的手,然後,他輕輕的把我拉進了他懷裡,輕輕的用胳膊圈住了我,再輕輕的用他的下額貼住我的鬢角,他就這樣溫溫存存的摟著我。好久好久,他才俯下頭來,輕輕的吻住了我的唇。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仔細的審視著我的臉,他看得那樣仔細,似乎想數清楚我有幾根眉毛或幾根睫毛。接著,他用嘴唇吻去我眼睫上的淚珠,再溫柔的、溫柔的拭去我面頰上的淚痕,他低語著說:「你實在是個很會哭的女孩子,你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眼淚呢?但是,以後我要治好你,我要你這張臉孔上佈滿了笑,我要你這份蒼白變成紅潤,我要你……天哪,」他低喊:「這些天來,你怎麼消瘦了這麼多!我要你胖起來!我要你快活起來!」他把我的頭輕輕的壓在他肩上,在我耳邊再輕語了幾句:「我保證做你的好丈夫,終我一生,愛護你,照顧你。紫菱,我保證,你不會後悔嫁給了我。」
忽然間,我覺得自己那樣渺小,那樣柔弱。我覺得他的懷抱那樣溫暖,那樣安全。我像是個暴風雨中的小舟,突然駛進了一個避風的港口,說不出來的輕鬆,也有份說不出來的倦怠。我懶洋洋的依偎著他,靠著他那寬闊的肩頭,聞著他衣服上布料的氣息,和他那剃胡水的清香,我真想這樣靠著他,一直靠著他,他似乎有足夠的力量,即使天塌下來,他也能撐住。我深深歎息,費雲帆,他應該是一個成熟的、堅強的男人!我累了,這些日子來,我是太累太累了。我閉上眼睛,喃喃的低語:「費雲帆,帶我走,帶我走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