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我不好嗎?我讓你太累了嗎?」她憂愁的問,臉上的陽光全消失了。「啊,不是,不是因為你的關係……」方絲縈說,精神困頓而疲倦。「那麼,為什麼呢?」亭亭望著她,那對眼睛那麼悲哀,那麼乞求的、怯生生的望著她,這把她給折倒了。「老師,我乖,我聽話,你不要走,好嗎?」
「誰要走?」一個聲音問,方絲縈抬起頭來,柏霈文正拾級而下,他在自己的家裡,行動是很熟練而容易的,他沒有帶枴杖。
「哦,爸爸,」亭亭焦慮的說:「你留一留方老師吧!她說要搬回學校去。」柏霈文怔在那兒,他有很久沒有說話。方絲縈也沉默著,一層痛苦的、難堪的氣氛瀰漫在空氣中。然後,好一會兒,柏霈文才輕聲的,像是自語似的說:
「她畢竟是厲害的,我連一個家庭教師都留不住呵!」
這語氣刺傷了方絲縈。
「哦?先生!」她痛苦的喊。「別這樣說!」
「還怎樣說呢?」柏霈文的臉上毫無表情,聲音空洞而遙遠。「她一徑是勝利的,永遠!」
「可是……」方絲縈急促的說:「我並沒有真的走呵!」
「那麼,你是留下了?」柏霈文迅速的問,生氣回復到那張面孔上。「我……啊,我想……」方絲縈結舌的,但,終於,一句話衝口而出了:「是的,我留下了。」這句話一說出口,她心底就隱隱的覺得,自己是中了柏霈文的計了。但是,她仍然高興自己這樣說了,那麼高興,彷彿一下子解除了某種心靈的羈絆,高興得讓她自己都覺得驚奇。
第七章
從這一夜開始,方絲縈就明白了一件事實,那就是:她和這個柏太太之間是沒有友誼可言的。豈止沒有友誼,她們幾乎從開始就成了敵對的局面。方絲縈預料有一連串難以應付的日子,頭幾日,她都一直提高著警覺,等待隨時可能來臨的風暴。但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方絲縈發現,她和愛琳幾乎見不著面,每天早上,方絲縈帶著亭亭去學校的時候,愛琳都還沒有起床,等到下午,方絲縈和亭亭回來的時候,愛琳就多半早已出去了,而這一出去,是不到深夜,就不會回來的。這樣的日子倒也平靜,最初走入柏宅的那份不安和畏懼感漸漸消失了,方絲縈開始一心一意的調理柏亭亭。早餐時,她讓亭亭一定要喝一杯牛乳,吃一個雞蛋。中午亭亭是帶便當(飯盒)的,便當的內容,她親自和亞珠研究菜單,以便增加營養和改換口味,方絲縈自己,中午則在學校裡包伙,她是永遠吃不慣飯盒的。晚餐,現在成為最慎重的一餐了,因為,不知從何時開始,柏霈文就喜歡下樓來吃飯了,席間,常在亭亭的笑語呢喃,和方絲縈的溫柔呵護中度過。柏霈文很少說話,但他常敏銳的去體會週遭的一切,有時,他會神往的停住筷子,只為了專心傾聽方絲縈和亭亭的談話。
亭亭的改變快而迅速,她的面頰紅潤了起來,她的身高驚人的上升,她的食量增加了好幾倍……而最大的改變,是她那終日不斷的笑聲,開始像銀鈴一般流傳在整棟房子裡。她那快樂的本性充分的流露了出來,渾身像有散發不盡的喜悅,整日像個小鳥般依偎著方絲縈。連那好心腸的亞珠,都曾含著淚對方絲縈說:「這孩子是越長越好了,她早就需要一個像方老師這樣的人來照顧她。」方絲縈安於她的工作,甚至沉湎在這工作的喜悅裡,她暫時忘記了美國,忘記了亞力,是的,亞力,他曾寫過那樣一封嚴厲的信來責備她,把她罵得體無完膚,說她是個傻瓜,是個瘋子,是沒有感情和責任感的女人。讓他去吧,讓他罵吧,她瞭解亞力,三個月後,他會交上新的女友,他是不甘於寂寞的。柏霈文每星期到台北去兩次,方絲縈知道,他是去台北的工廠,料理一些工廠裡的業務,那工廠的經理是個五十幾歲的老人,姓何,也常到柏宅來報告一些事情,或打電話來和柏霈文商量業務。方絲縈驚奇的發現,柏霈文雖然是個殘廢,但他處理起業務來卻簡潔乾脆,果斷而有魄力,每當方絲縈聽到他在電話中交代何經理辦事,她就會感慨的、歎息的想:「如果他不瞎呵!」如果他不瞎,他不瞎時會怎樣?方絲縈也常對著這張臉孔出神了。那是張男性的臉孔,剛毅、堅決、沉著……假若能除去眉梢那股憂鬱,嘴角那份蒼涼和無奈,他是漂亮的!相當漂亮的!方絲縈常會呆呆的想,十年前的他,年輕而沒有殘疾,那是怎樣的呢?日子平穩的滑過去了,平穩?真的平穩嗎?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方絲縈第一次離開柏亭亭,自己單獨的去了一趟台北,買了好些東西。當她捧著那些大包小包回到柏宅,卻意外的看到亭亭正坐在花園的台階上,用手托著腮,滿面愁容。「怎麼坐在這裡?亭亭?」方絲縈詫異的問。
「我等你。」那孩子可憐兮兮的說,嘴角抽搐著。「下次你去台北的時候,也帶我去好嗎?我會很乖,不會鬧你。」
「啊!」方絲縈有些失笑。「亭亭,你變得倚賴性重起來了,要學著獨立呵!來吧,高興些,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嗎?我們上樓去,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那孩子猶豫了一下。「先別進去。」她輕聲說。
「怎麼?」她奇怪的問,接著,她就陡的吃了一驚,因為她發現亭亭的臉頰上,有一塊酒杯口那麼大小的瘀紫,她蹲下身子來,看著那傷痕說:「你在那兒碰了這麼大一塊?還是摔了一跤?」那孩子搖了搖頭,垂下了眼瞼。
「媽媽和爸爸吵了一架,吵得好凶。」她說。
「你媽媽今天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