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庭院深深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白天 黑夜

第 23 頁

 

  「哦。」她應了一聲,就拿著玫瑰,急急的走進屋裡去了,但她仍然感到老尤那銳利的眼光,在她身後長久的凝視著。

  上了樓,一回進自己的屋子裡,她就覺得渾身像脫力一般癱軟了下來。她關上房門,把自己的身子沉重的擲在床上,躺在那兒,她有好久一動都不動。然後,她坐起來,慢慢的脫掉了風衣和鞋子,衣服和鞋子上還都沾著含煙山莊的碎草,那朵玫瑰已經揉碎了。換上了睡衣,她躺下來,心裡仍然亂糟糟的不能平靜,柏霈文在她唇上留下的那一吻依舊鮮明,而且,她發現自己對這一吻並不厭惡,相反的,她始終有份沉醉的、痛苦的、軟綿綿的感覺。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她心靈的每根纖維都覺得刺痛——一種壓迫的、矛盾的、苦惱的刺痛。她聽不到柏霈文回房間的聲音,他還在那廢墟中作徒勞的找尋嗎?那陰森的、淒涼的、幽冷的廢墟!她幾乎看到了柏霈文的形狀,那樣憔悴的、哀苦無告的、向虛空中伸著他那祈求的手。摸索又摸索,呼喚又呼喚,找尋又找尋……但是,他的含煙在何處呢?在何處呢?

  她把臉埋進了手心裡,痛苦的、惱人的關懷呵!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呢?那兒蒼苔露冷,那兒夜風侵人,為什麼還不回來呢?她忽然想起那本黑色的小冊子,爬起身來,她從風衣口袋裡摸出了那本又霉濕、又殘破的小冊子,翻過來,那些細小而娟秀的字跡幾乎已不可辨認,在燈光下,她仔細的看著,那是本簡簡單單的記事冊,記著一些零零星星的事情,間或也有些雜感,她看了下去:

  [[六月五日]]

  今日開始採茶了,霈文終日忙碌,那些採茶的姑娘在窗外唱著歌,音韻極美。

  [[六月八日]]

  「她」又來找麻煩了,我心苦極。我不知該怎麼辦好,此事絕不能讓霈文知道。我想我……(下面燒燬)

  [[六月十一日]]

  我決心寫一點兒什麼,我常有不祥的預感,我該把許多事情寫下來。

  [[六月十二日]]

  霈文終日在工廠,「她」使我的精神面臨崩潰的邊緣,高目睹一切,他說要告訴霈文,經我苦求才罷。

  [[六月十五日]]

  霈文整日都在家,我幫他整理工廠的帳目,我不願他離開我,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

  [[六月十七日]]

  我必須要寫下來,我必須。(下面燒燬)

  [[六月十八日]]

  高堅持說我不能這樣下去,他十分激動,他說霈文是傻瓜,是瞎子。

  [[六月二十二日]]

  我要瘋了,我想我一定會瘋。「她」今日盤問我祖宗八代,我背不出,啊!

  [[六月二十四日]]

  我希望霈文不要這樣忙,我希望!為了霈文,什麼都可以犧牲,什麼都可以!

  [[六月二十五日]]

  怎樣的日子!霈文,你不該責備我呵,多少的苦都吃過了,你還要責備我嗎?霈文,你好忍心,好忍心,好忍心哪,我哭泣終日,「她」說我……(下面燒燬)。

  [[六月二十六日]]

  高陪伴我一整日,他怕我尋死。

  [[六月二十九日]]

  我決心寫一點東西了,寫一本小小的書,我要把我和霈文的一切都寫下來。

  [[六月三十日]]

  著手寫書,一切順利。

  [[七月五日]]

  我想我太累了,今日有些發燒。

  [[七月八日]]

  風暴又要來臨了,我感覺得出。霈文又不在家,我終日伏案寫稿,黃昏的時候,突然……(下面燒燬)

  [[七月九日]]

  果然!「她」又尋事了,天哪!今日豪雨,霈文去工廠,我不能忍受,我跑出去,淋濕了,高把我追了回來。

  [[七月二十日]]

  病後什麼都慵慵懶懶的,霈文對我頗不諒解,我心已碎。

  [[七月二十二日]]

  渾身乏力,目眩神迷,雖想伏案寫書,奈力不從心。高勸我休息,他說我憔悴如死。

  [[七月二十五日]]

  續寫書,倦極。七月二十六日小生命將在八月中旬降生,連日腰酸背痛,醫生說我體質太弱,可能難產。

  [[七月二十七日]]

  天氣熱極,烈日如焚,「她」要我為她唸書,刁劉氏演義,我不知她是什麼意思(下面燒燬)

  [[七月二十八日]]

  暈倒數次,高找了醫生來,我懇求他不要告訴霈文,霈文實在太忙了,一切事都不能怪他。

  [[七月三十日]]

  發熱,口渴,我命將盡。我必須把書先寫完,天哪,我現在還不想死。

  [[七月三十一日]]

  霈文和高大吵,難道霈文也相信那些話,我勉力起床寫書,終不支倒下。

  [[八月一日]]

  我有怎樣的暈眩,我有怎樣的幻覺!霈文,別離開我!霈文,我的愛,我的心,我的世界!

  ……

  她猛的合起了那本小冊子,她不願再讀下去了。這些片片段段、殘破不全的記載使她的內心絞痛,淚眼模糊。把小冊子鎖進了床頭櫃的抽屜,她躺回床上,側耳傾聽,柏霈文仍然沒有回來。只有山坡上的松濤和竹籟,發出低柔如訴的輕響。

  第九章

  一清早,亭亭就告訴方絲縈說,柏霈文病了。方絲縈心頭頓時掠過了一陣強烈的驚疑和不安。病了?她不知道他昨夜是幾點鐘回來的,她後來是太疲倦了而睡著了。可是,回憶昨夜的一切,她仍然滿懷充塞著酸楚的激情,她記得自己怎樣殘忍的將他遺棄在那廢墟之中。病了?是身體上的病呢?還是心裡頭的病呢?她不知道。而她呢,以她的身份,她是多難表示適度的關懷呵!

  「什麼病呢?」她問亭亭。

  「不知道。老尤已經開車去台北接劉醫生了,劉醫生這幾年來一直是爸爸的醫生,也是我的。」

  「你看到他了嗎?」她情不自已的問,抑制不住自己那份忐忑,那份憂愁,和那份痛苦的關懷。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封面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