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劉醫生嗎?」「不,你爸爸。」「是的,我剛剛看到他,他叫我出去,我想他在發燒,他一直在翻來覆去。」「哦。」方絲縈呆愣愣的看著窗外的天空,幾朵白雲在那兒浮游著。人哪,你是多麼脆弱的動物?誰禁得起身心雙方面的煎熬?為什麼呢?為什麼你要到那廢墟中去尋覓一個鬼魂?你找著了什麼?不過是徒勞的折磨自己而已。她把手壓在唇上,他夢寐裡的章含煙!如今,他仍相信昨夜吻的是含煙的鬼魂嗎?她猜他是深信不疑的。噢,怎樣一份糾纏不清的感情!「方老師,你怎麼了?」
亭亭打斷了她的沉思,是的,她必須要擺脫這份困擾著她的感情,她必須!這樣是可怕的,是痛苦的,是惱人的!方絲縈呵方絲縈,你是個堅定的女性,你早已心如止水,你早已磨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堅強挺立得像一座山,現在你怎樣了?動搖了嗎?啊,不!她打了個冷戰,迅速的挺直了背脊。「噢,快些,亭亭,我們到學校要遲到了。」
「我能不能不去學校?」亭亭問,擔憂的看著她父親的房門。「中午我們打電話回來問亞珠,好嗎?」方絲縈說:「我想,你爸爸不過是受了點涼,沒什麼關係的。」
她們去了學校。可是,方絲縈整日是那樣的心神恍惚,她改錯了練習本,講錯了書,而且,動不動就陷入深深的沉思裡。她沒有等到中午,已經打了電話回柏宅,對亞珠,她是這樣說的:「亭亭想知道她爸爸的病怎樣了?」
「劉大夫說是受了涼,又受了驚嚇,燒得很高,劉大夫開了藥,已經買來了,他脾氣很壞,不許人進屋子呢!」
「哦,」她的心一陣緊縮。「不要住醫院嗎?」「劉大夫說用不著,先生也不肯進醫院的。」
「哦,好了,沒事了。」
掛斷了電話,她的情緒更加紊亂了。昨夜!昨夜自己是萬萬不該到那廢墟裡去的!更不該沉默著,讓對方認為自己是個鬼魂。那纏綿的,飢渴的一吻,那些掏自肺腑的心靈的剖白!還有那聲嘶力竭的呼號:
「含煙!你回來!含煙!你回來!含煙!你回來!」
呵!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事呢?事情會越弄越複雜了。她早就警告過自己,不該走入這個家庭的啊!現在,自己還來得及擺脫嗎?還能擺脫嗎?還願意擺脫嗎?如果再不擺脫,以後會怎樣呢?呵!這些煩惱的思緒,像含煙山莊那廢墟裡的亂籐,已經糾纏不清了。下午放學之後,方絲縈帶著亭亭回到柏宅,出乎意料之外的,愛琳竟在客廳中。燃著一支香煙,她依窗而立,呆呆的看著窗外的遠山。這是方絲縈第一次發現,她原來是抽煙的。她沒有濃樁,臉容看起來有些兒憔悴,眼窩處的淡青色表示出失眠的痕跡,短髮也略顯零亂,穿了件家常的、藍緞子的睡袍。看到愛琳,亭亭就有些瑟縮,她不太自然的喊了一聲:
「媽!」愛琳回過頭來,淡漠的掃了她們一眼,這眼光雖然毫無溫情,可喜的是尚無敵意。她顯然心事重重,竟一反常態的對她們點了點頭,說:「亭亭,去看看你爸爸,問問他晚上想吃點什麼。」
方絲縈有一陣愕然,她忽然覺得需要對愛琳另行估價。她的憔悴是否為了柏霈文的病呢?她真像她所認為的那樣殘酷無情?還是——任何不幸的婚姻,都有好幾面的原因,把所有責任歸之於愛琳,公平嗎?
上了樓,亭亭先去敲了敲柏霈文的房門,由於沒有回答,她就輕輕的推開了門。方絲縈站在門口,看著那間暗沉沉的屋子,紅色的絨幔拉得密不透風,窗子合著。柏霈文躺在一張大床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方絲縈正想拉著亭亭退出去,柏霈文忽然問:「是誰?」「我。」方絲縈衝口而出。「我和亭亭。想看看你好些沒有。」
床上一陣沉默,接著,柏霈文用命令的語氣說:
「進來!」她帶著亭亭走了進來,亭亭衝到床邊,握住了她父親露在棉被外的手。立即,她驚呼著:
「爸爸,你好燙!」柏霈文歎息了一聲,他看來是軟弱、孤獨,而無助的。方絲縈看到床頭櫃上放著藥包和水壺,拿起紙包來,上面寫著四小時一粒的字樣,她打開來,藥是二日份,還剩了十一粒,她驚問:「你沒按時吃藥嗎?」「吃藥?」柏霈文皺起了眉毛,一臉的不耐。「我想我忘了。」
方絲縈想說什麼,但她忍了下去。倒了一杯水,她走到床邊,勉強的笑著說:「我想,我要暫充一下護士了。柏先生,請吃藥。」
亭亭扶起了她的父親,方絲縈把藥遞給他,又把水湊近他的唇邊,立刻,他接過了杯子,如獲甘霖般,他仰頭將一杯水喝得涓滴不剩。然後,他倒回枕上,喘息著,大粒的汗珠從額上滾了下來,面頰因發熱而呈現出不正常的紅暈,他似乎有點兒神思恍惚。喃喃的,他囈語般的說:
「我好渴,哦,是的,我飢渴了十年了。」
方絲縈又覺得內心絞痛。她注視著柏霈文,後者的面容有些狂亂,那對失明的眸子定定的,呆怔的瞪視著,帶著份無助的淒惶,和絕望的恐怖。她吃驚了,心臟收縮得使她每根神經都疼痛起來,他病得比她預料的嚴重得多。她有些憤怒,對這家庭中其他的人的憤怒,難道竟沒有一個人在床邊照料他嗎?他看不見,又病得如此沉重,竟連個招呼茶水的人都沒有!想必,他也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亭亭,」她迅速的吩咐著。「你下樓去告訴亞珠,要她熬一點稀飯,準備一些肉鬆,人不管病成怎樣,總要吃東西的,不吃東西如何恢復元氣?」
亭亭立刻跑下樓去了。方絲縈站在室內,環室四顧,她覺得房內的空氣很壞,走到窗邊,她打開了窗子,讓窗簾仍然垂著,以免風吹到病人。室內光線極壞,她開亮了燈,想起這屋裡的燈對柏霈文不過虛設,她就又湧起一股愴惻之情。回到床前面,她下意識的整理著柏霈文的被褥,突然間,她的手被一隻灼熱的手所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