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庭院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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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頁

 

  孩子睡了,愛琳走了,下人們也都歸寢,整棟房子顯得好寂靜。方絲縈仍然守在柏霈文身邊,為他換著頭上的冷毛巾。她用一個保溫瓶,盛了一瓶子冰塊,把冰塊包在毛巾裡,壓在他發燙的額上。由於冰塊溶化得快,她又必須另外用一條乾毛巾,時時刻刻去擦拭那流下來的水,以免弄濕棉被和枕頭。高燒下的他極不安穩,他一直說著胡話,呻吟,掙扎,也有時,他會忽然清醒過來,用疲倦的、乏力的、沙啞的聲音問:「誰在這兒?」「是我,方絲縈。」她答著,乘此機會,給他吃了藥,在他昏迷時,她不知怎樣能使他吃藥。

  他歎息,把頭扭向一邊,低低的說:

  「讓你受累了,是嗎?」

  她沒有回答。他的清醒只是那樣一剎那,轉眼間,他又陷入囈語和噩夢裡,一次,他竟大聲驚喊了起來:

  「不要走!不要走!水漲了,山崩了,橋斷了!不要走!含煙哪!」他喊得那樣淒厲和慘烈,他的手在空中那樣緊張的抓握,使她情不自已的用自己的雙手,接住了他在空中的手,他一把就握住了她,緊緊的握住了她。他的聲音急促的、斷續的、昏亂的嚷著:「你不走,你不走,是不?含煙?你不走……你好心……你善良……你慈悲……那水不會淹到你,它無法把你搶走,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用那發熱的手摸索著她的面頰,摸索著她的頭髮。方絲縈取下了她的眼鏡,放在床頭櫃上,她又被動的、違心的去迎合了他。她讓他摸索,讓他抓牢了自己。聽著他那壓抑的、昏亂的、燒灼著的低語。「我愛你,含煙。別離開我,別離開我,你打我、罵我、發脾氣,都可以,就是別離開我。外面在下雨,你不能出去,你會受涼……別出去,別走!含煙……我最愛的……我的心,我的命!你在這兒,你在這兒,你說一句話吧!含煙,不不,你別說……別說什麼,你在這兒,在這兒就好……」他抓緊了她,抓得那樣牢,彷彿一鬆手她就會逃掉,抓得她疼痛。她坐在床邊的地毯上,讓他緊握著自己的手,她的頭仆伏在他的床上,讓他摸索。她不想動,不想驚醒他的美夢。可是,眼淚卻沿著她的眼角,無聲無息的滑落在棉被上。她忍聲的啜泣,讓自己的心在那兒滴血。然後,她覺得他的抓握減輕了,他的囈語已變為一片難辨的呢喃。她慢慢的抬起頭來,他的眼睛闔著,他睡著了。她拿開了他額上那滴著水的毛巾,用手輕按了一下他的額角,感謝天,熱度退了。她抽開了他那個潮濕了的枕頭,一時間,她找不到干的來換,只好到自己房裡去,把自己的枕頭拿來,扶住他的頭,讓他躺在乾燥的枕頭上。再用毛巾拭去了他額上的水和汗。一切弄清爽,他是那樣的疲乏和脫力,她不敢馬上離去,怕他還有變化。拉了一張躺椅,她在床邊坐下來,自己對自己說:「我只休息一會兒。」她躺在椅子裡,闔上了眼睛,疲倦立刻對她四面八方的包圍了過來。她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幾乎是同時,陷入沉沉的睡鄉了。當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滿窗簾都映滿了陽光,她驚跳起來,才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床毛毯,誰給她蓋的?她對床上看過去,柏霈文躺在那兒,他是清醒而整潔的,聽到了她的聲音,他立即說:「早。方小姐。」幾點了?她看了看手錶,十點過五分!自己是怎麼回事?她錯過早上的課了,她忍不住喊了一聲:

  「糟了!我遲到了。」「我已經讓亭亭幫你請了一天假。」柏霈文說,他雖憔悴,看來精神卻已恢復了不少。

  「噢,」她有些慚愧和不安,從床頭櫃上拿起了眼鏡,她勉強的說:「很高興看到你恢復了,你的病來得快,好得倒也快。想吃什麼嗎?」「我已吃過一餐稀飯。」柏霈文說:「你昨天吩咐給我做的。」方絲縈有點臉紅,她的不安更重了,自己竟睡得這樣熟呀!那麼,連亞珠、亭亭都看到她睡在這裡了。她轉身向室外走去,一面說:「你記住吃藥吧!又該吃了,藥就在你手邊的床頭櫃上面。」「你如果肯幫忙,遞給我一下吧。」他說。

  她遲疑了一下,終於走了過去,倒了一杯水,拿了一粒藥,她遞給他,他用手撐著身子坐起來,到底是高燒之後,有些兒頭暈目眩。她又忍不住扶了他一把。吃了藥,看著他躺回枕頭上,她轉身欲去,他卻喊了聲:

  「方小姐!」她站住,瞪視著他。「我希望夜裡沒有帶給你太大的麻煩,尤其——我希望我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她怔了片刻。「哦,你沒有,先生。」

  「那麼,在你走出這個屋子之前,」他又說,聲音好溫柔好溫柔,溫柔得滴得出水來。「請你接受我的謝意和歉意,我謝謝你所有所有的一切,如我有什麼錯失,請你盡你的能力來原諒。」「哦,」她有點驚愕,有點昏亂。「我已經說過了,根本沒什麼。好,再見,先生。」

  她匆匆的走出了這房間,走得又急又快。一直回到了自己房裡,她仍然無法瞭解,柏霈文的臉上和聲音裡,為什麼帶著那樣一份特殊的激動和喜悅?

  第十章

  洗了臉,漱了口,方絲縈站在鏡子前面,仔細的打量著自己,隔夜的疲倦在臉上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只是,眼底的困惑和迷惘卻比往日更加深了一層。她歎口氣,慢慢的用發刷刷著那頭美好的長髮,不自禁的想起亭亭所說的話:

  「你把頭發放下來,不要戴眼鏡,穿這件紫色的衣服,一定漂亮極了。」現在她就放下了頭髮,沒有戴眼鏡,漂亮嗎?她在鏡中顧盼自己。不,不,沒有愛琳漂亮,愛琳是個名副其實的美人。但是……自己幹嘛要去跟愛琳比漂亮呢?她望著鏡子,你瘋了,你腦中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這兒的環境不適合你,你沒看到嗎?你消瘦而蒼白,你現在根本就應該在美國,嫁給亞力,生一群活活潑潑的兒女,不該在這兒,瞪著一對迷惘的大眼睛跟自己發呆!你瘋了!你是真的糊塗了,從那個五月的下午,你就失了魂了,你的魂被含煙山莊的廢墟所勾走了。從那個下午起,你就沒有做過一件對的事情,那含煙山莊有些邪氣,你是真的失了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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