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這是一個炸彈,驟然間在他們之間爆炸了,柏霈文挺直了身子,不信任似的看著含煙。含煙退後了兩步,她的身子碰著了桌子,她就這樣倚著桌子站在那兒,用一種被動的神態望著柏霈文。柏霈文逼近了兩步,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啞著聲音問:「你剛才說什麼?」「我不願嫁給你,先生。」她清清楚楚的說。
他沉默了幾秒鐘,就再趨近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他的手伸上來,輕輕的拂開了她面頰上的髮絲,溫柔的撫摩著她的面頰,他的眼睛熱烈而溫和,他的聲音低而幽柔。
「為什麼?你以為我的求婚是不誠意的嗎?」
「我知道你是誠心,」她退縮了一下,怯怯的說:「但是我不能接受。」他的手指僵硬。「好吧!為什麼?」他忍耐的問,眼光已不再溫柔,而帶著點兇猛的神氣。「我們結婚不會幸福,你不該娶你廠裡的女工,我不願嫁你,先生,我自慚形穢。」
「鬼話!」他詛咒著。「你明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份量,你明知我對你幾乎是崇拜著的,你這話算什麼鬼藉口?自慚形穢,如果你因為作了幾天女工就自慚形穢,那你是幼稚!荒謬!是無知!真正該自慚形穢的,不是你,是我呢!你雅致,你純潔,你高貴,你有思想,有深度,有能力……你憑那一點要自慚形穢呢?」「哦,不,不,」她轉開了頭,淚珠在眼眶裡打轉。「你不要把我說得那麼好,一定不要!我不是那樣的,不是的!我們不談這個,好嗎?請求你!」
「又來了,是不?」柏霈文把她的臉扳向了自己,他的眼睛冒火的停在她臉上,一直望進她的眼底,似乎想看透她,看穿她。「不要再對我來這一套,我今天不會放過你!」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固執而專橫。「我要你!你知道嗎?從你暈倒在曬茶場的那一天起,我就確定了這一點!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一定是我的,你就是我尋訪了多年的那個女孩子!如果我不是對婚姻看得過分慎重,我不會到三十歲還沒結婚,我相信我的判斷力,我相信我的眼光,我相信我輕易不動的那份感情!你一定要嫁給我!含煙,你一定要!」
她看著他,用一種痛楚的、哀愁的、祈求的眼光望著他。這眼光使他心痛,使他滿胸懷漲滿了迫切的柔情,使他更迫不及待的想把她攬進自己的懷裡,想擁有她,想佔有她,想保護她。「不要,柏先生……」
「叫我霈文!」「是的,霈文,」她柔順的說,「我愛你,但我不願嫁給你,你也不能娶我,別人會議論,會說話,會影響你的聲譽!」
「胡說!」他嚷著:「即使會,我也不在乎!」
「我在乎,霈文。」她幽幽的說。
「我不知道你從哪裡跑來這麼多顧忌!」他有些激怒了。「含煙,含煙,灑脫一些吧!結婚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不是全世界的事,你知道嗎?」「我……」她瑟縮著,哀懇的把她那只戰慄的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原諒我,霈文,原諒我,我不能嫁你,我不能。」
他瞅著她,開始懷疑到事情並不像外表那樣簡單,他把她推往床邊,讓她坐下去,拉了一把椅子,他坐在她的對面。緊握住了她的雙手。他克制了自己激動的情緒,忍耐的說:
「含煙,你講不講理?」
「講。」她說。「那麼,你那些拒絕的理由都不能成立,你知不知道?」
她垂下了頭。「抬起頭來!看著我!」
她勉強的抬起睫毛,淚水卻沿著那大理石一樣蒼白的面頰上滾落了下來,她開始低低的啜泣,淚珠一粒粒的滾落,紛紛的擊碎在衣襟上面。柏霈文的心臟絞痛了起來,他慌亂的搖撼著她的手,急切的說:
「別哭吧!求你別哭!含煙,我並不是在逼迫你,我怎忍心逼迫你?我只是太愛你了,不能忍受失去你,你懂嗎?含煙,好含煙,別哭吧!求你,你再哭下去,把我的五臟六腑都揉碎了。」她哭得更厲害,柏霈文坐到她身邊,把她攬進了自己的懷裡,他拍撫著她的背脊,撫摩著她的頭髮,吻著她的面頰,嘴裡喃喃的安慰著她,求她不哭。好半天,她終於止住了淚,一面抽噎著,她一面說:「如果……如果我嫁給了你,將來……你再不愛我,我就會……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你怎會這樣想?」柏霈文喊著。「我會不愛你嗎?我愛你愛得發狂,我為什麼要不愛你呢?」
「因為……因為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好,那麼……那麼……」她礙口的說:「那麼純潔。」
「怎麼說?」「你並不瞭解我的過去。」
他抱著她的胳膊變得硬僵了。
「說下去!」他命令的。
「別逼我說!別逼我說!」她喊著,用手遮住了臉,「求求你!別逼我!」他把她的手從臉上拉下來,推開她的身子,使自己能正視她,緊盯著她的臉,他說:
「說下去!我要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仰視著他,哀求的。
「說!」他的語氣強硬,是讓人不能抗拒的。
她閉上了眼睛,心一橫,她像背書似的說:
「到你工廠之前,我是××舞廳的舞女。我在舞廳做了五個月,積蓄了五萬元,還給我的養父母,如果不是發生了一件意外,我可能還會做下去。」
她張開了眼睛,注視著他。她已經冷靜了,而且,事已如此,她決心要面對現實,把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一段歷史抖出來。雖然,她深深明白,只要自己一說出來,她就要失去他了。她太瞭解他,他是如此迷信的崇拜著「完美」。
「說下去!」他催促著,那眼光已變得森冷了,那握著她的手臂的手指,也同樣變得冰冷了。
「有一天晚上,有個客人請我吃消夜,他灌了我很多酒,我醉了,醒來的時候,我不在自己的家裡。」她哀愁的望著他。「你懂了嗎?我失去了我的清白,也就是那一天,我發現我自己是墮落得那麼深了,人格、尊嚴、前途……全成了空白,我哭了一整天,然後,我跳出了那個燈紅酒綠的環境,搬到這簡陋的小屋裡來,決心重新做起。這樣,我才去了你的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