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操舊業?」方絲縈冷冷的接了口。「你以為我所受的屈辱還不夠深重?」「哦,」柏霈文說:「那只是我在無可奈何中的胡亂猜測罷了,那時,只要有一絲絲希望,我都絕不會放棄去找尋的,你知道。」他噴出一大口煙霧,他那深沉的、易感的面容隱在那騰騰的煙霧中。「說實話,我想我那時是在半瘋狂的狀態裡……」「不是半瘋狂,簡直就是瘋狂!」高立德插口說:「我還記得那天早上的事,一幕幕清楚得像昨天一樣。我是第一個起來的人,因為我已決心馬上離開含煙山莊了。天剛剛亮,我涉著水走出大門,發現鐵門邊的小門是敞開的,我覺得有些奇怪,卻沒有太注意,大路上的水已淹得很深,我一路走過去,看到茶園裡全是水,我還在想,這些茶樹遭了殃了!那時還下著雨,是颱風以後的那種持續的豪雨。我冒著雨走,路上連一個人都沒有。我一直走到松竹橋邊,然後,我就大大的嚇了一跳,那條橋已經斷了,水勢洶湧而急湍的奔瀉下去,黃色的濁流夾雜著斷木和殘枝,我想,糟了,一定是上游的山崩了,而目前呢,通台北的唯一一條路也斷了,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了那件風衣,你最愛穿的那件淺藍色的風衣,勾在斷橋的欄杆上!我大吃一驚,頓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立即車轉身子,發狂似的奔回含煙山莊,我才跑到山莊門口,就看到霈文從裡面發瘋似的衝出來,他一把抓住我,問我有沒有看到你,我喘著氣告訴他風衣的事,於是,我們再一起奔回松竹橋……」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煙。方絲縈沉默著,傾聽這一段經過是讓人心酸的,她捧著茶杯,眼睛迷濛的注視著杯裡那淡綠色的,像翡翠般的液體,柏家的綠茶!
「我們到了橋邊!」高立德繼續說了下去。「霈文一看到那件風衣就瘋掉了。他也不顧那剩下的斷橋有多危險,就直衝了上去,取回了那件風衣,只一看,我們就已經斷定了是你的,口袋裡有朵黃玫瑰,還有一個雞心項鏈。那時,霈文的樣子非常可怕,他狂喊、號叫著你的名字,並且企圖跳到水裡去,我只得抱住他,他和我掙扎,對我揮拳,我只好跟他對打,我們在橋邊的泥濘和大雨中打成一團……咳,」他停住了,苦笑了一下,看著方絲縈。「含煙,你可以想像那副局面。」
方絲縈默然不語,她的眼睛更迷濛了。
「我們打得很激烈,直到老張也追來了,我和老張才合力制服了霈文,但他說什麼也不肯離開橋邊,叫囂著說要到激流中去找尋你,說你或許被水沖到了淺灘或是岸邊,他堅決不肯承認你死了。於是,老張守著他,我回到含煙山莊,打電話去報警,去求助……兩小時後,大批的警員和救護車都來了,我們打撈又打撈,什麼都沒有。警員表示,以水勢來論,屍體早就衝到好遠好遠了。於是,一連四、五天,我們沿著河道,向下游打撈,仍然沒有。霈文不吃不喝不睡,日日夜夜,他就像個瘋子一樣,坐在那個橋頭上。」
方絲縈低垂著頭,注視著茶杯,一滴淚靜悄悄的滴入杯中,那綠色的液體立即漾出無數的漣漪。
「接著,霈文就大病一場,發高熱,昏迷了好幾天,等他稍微能走動的時候,他就又像個瘋子似的在大街小巷中去做徒勞的搜尋了。我也陪著他找尋,歌台舞榭,酒樓旅館……深夜、他就捧著你的手稿,呆呆的坐在客廳的窗前,一遍又一遍的讀著,常常這樣讀到天亮。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要精神失常了。」他又頓了頓。霈文深倚在沙發中,一句話也不說,煙霧籠罩住了他整個的臉。「那段時間裡,他和他母親一句話也不說,我從沒看過那樣固執的人。他生病的時候,老太太守在他床邊流淚,他卻以背對著她,絕不回顧。我想,事情演變到這個樣子,老太太心裡也很難過的。霈文病好了,和老太太仍然不說話,直到好幾個月以後,亭亭染上了急性肺炎,差點死去,老太太和霈文都日夜守在床邊,為搶救這條小生命而努力,當孩子終於度過了危險期,霈文才和老太太說話。這時,我們都認為,你是百分之百的死了。不過,整個含煙山莊,都籠罩著你的影子,那段日子是陰沉、晦暗而淒涼的,我也很難過,自己會牽涉在這件悲劇裡,所以,那年秋天,我終於不顧霈文的挽留,離開了含煙山莊,到南部去另打天下了。」
他停住了,注視著方絲縈。方絲縈的眼睛是潮濕而清亮的,但她的面容卻深沉難測。
「這就是你走了之後的故事,」高立德喝了一口茶:「全部的故事……」「不,不是全部!」霈文忽然插了進來,他的聲音裡帶著難以抑制的激情。「故事並沒有完。立德走了以後,我承認我的日子更難以忍受了,我失去了一個可以和他談你的對象。我悔恨,我痛苦,我思念著你。夜以繼日,這思念變得那樣強烈,我竟常常幻覺你回來了,深夜,我狂叫著你的名字醒過來,白天,我會自言自語的對你說話,我這種病態的情況造成了含煙山莊鬧鬼的傳說。於是,人人都說山莊鬧鬼,一夜,阿蘭從外面回來,居然狂奔進屋,說是看到一個人影在花園裡剪玫瑰花。這觸動了我的一片癡心,我忽然想,如果你真死了,而死後的人真有靈魂,那你會回來嗎?噢,含煙,我是開始在等你的鬼魂了。而且一日比一日更相信那鬧鬼的說法,所以,我想,你是故意折磨我,所以不願在我面前顯身。後來,我看了許多關於鬼魂的書,彷彿鬼魂出現時,多半在燭光之下,而非燈燭輝煌的房間裡。所以,從第二年開始,我每夜都在樓下那間小書房裡,燃上一支蠟燭,我就睡在躺椅中等你,在書桌上,我為你準備好了紙筆,我想,這或者會誘惑你來寫點兒什麼。唉!」他歎口氣。「傻?但是,當時我真是非常非常虔誠的!」方絲縈悄悄的抬起了睫毛來,靜靜的注視著霈文,她面部的肌肉柔和了。高立德看得出來,她是有些兒動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