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嗎?這種點蠟燭的傻事我竟持續了一年半之久,然後,那一夜來臨了。我不知道是我的虔誠感動了天地,還是我的癡心引動了鬼神,那夜,我看到你了,含煙。你站在桌前一片昏黃的燭光之中,披著長髮,穿著一件白紗的洋裝,輕靈,飄逸。手裡握著一枝紅玫瑰,默默的、譴責似的望著我。我那樣震動,那樣驚喜,那樣神魂失據!我呼叫著你的名字,奔過去想拉住你的衣襟,但是你不讓我觸摸到你,你向窗前隱退,我狂呼著,向你急迫的伸著手,哀求你留下。但是,你去了,你悄悄的越出了窗子,飄散在那夜霧迷濛的玫瑰園裡,我心痛如絞,禁不住張口狂叫,然後,我失去了知覺。當我從一片驚呼和嘈雜聲中醒來,發現我躺在花園中,而整個含煙山莊,都在熊熊烈火裡。他們告訴我,火是被蠟燭引起,當時我在書房中,已被煙薰得昏了過去。當他們把我拖出來時,都以為我被燒死了。我從花園的地上跳起來,知道所有的人都逃離了火場,沒有人受傷,才安了心。在我恍恍惚惚的心智裡,還認為這一場烈火是你的意旨,你要燒燬含煙山莊。我癡望著烈火燃燒,不願搶救,燒吧!山莊!燒吧!我喃喃的念叨著。可是,立即,我想起放在臥室中的、你那份手稿,我毫不考慮的衝進火場,一直跑上那燃燒著的樓梯,衝進臥房。那時整個臥房的門窗都燒起來了,我在煙霧中奔竄,到後來,我已經迷迷糊糊,自己也不知拿到了什麼,樓板垮了,我直掉下去,大家把我拖出來,事後,他們告訴我,我一手抱著那裝著你的珠寶和手稿的盒子,另一隻手裡,卻緊抱著那尤莉特西和奧菲厄斯的大理石像。我被送進了醫院,灼傷並不嚴重,卻受了很重的腦震盪,等我醒來後,我發現我瞎了。」
方絲縈深深的望著他,眼裡又被淚霧所迷濛了。
「這就是失火的真相,後來,大家竟說是我放火燒掉含煙山莊的,那就完全是流言了。我的眼睛,當時並非絕對不治,醫主說,如果冒險開刀,有治療的希望,可是,我放棄了。當年既然有眼無珠,如今,含煙既去,要眼睛又有何用?我保留了含煙山莊的廢墟,在附近重造這幢屋子。兩年後,為了亭亭乏人照顧,我奉母命娶了愛琳,但是,心心唸唸,我的意識裡只有含煙,我經常去含煙山莊,等待著,等待著,唉!」他長歎一聲:「這一等,竟等了十年!含煙,你畢竟是回來了。」
方絲縈用牙齒輕咬著茶杯的邊緣,那杯茶已經完全冰冰冷了。「但是,含煙,」高立德眩惑的望著她。「你是怎樣逃開那場災難的?那晚,你走出含煙山莊之後,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怎樣逃開那場災難的?方絲縈握著茶杯,慢慢的站起身來,走向窗口。是的,那晚,那晚,那晚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她看著窗外,窗外,月色朦朧,花影彷彿,夜,已經很深了。
第二十三章
「我的遭遇非常簡單,我根本沒有跳河。」她從窗前回過頭來,安安靜靜的說,眼前浮動著一團霧氣,那夜的一切如在目前,那雨,那風,那積水的道路,那呼嘯的松林,那奔湍著的激流,那搖搖欲墜的橋樑……她倚著窗子,出神的看著牆上的壁燈。回憶往事,使她痛苦,也使她傷心。
「怎麼呢?」高立德追問。「那斷橋,和那件風衣,你似乎沒有第二個可能呵!而且,你不是去跳河的嗎?」
「是的,我去跳河。」她沉思的說:「我那時什麼意識都沒有,我只想死,只想結束自己,越快越好。那時,死亡對我一點也不恐怖,反而,那是一個溫床,我等著它來迎接我,帶我到一個永久的、沉迷的、無知無覺的境界裡去。就這樣,我從積水的道路上一直走到松竹橋,到了橋邊,我才呆住了。我從來沒有聽過那樣大的水聲,我說聽,因為那時四周十分黑暗,我極目看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的水面,反射著一點點的光。而那條橋,卻在水中呻吟、掙扎,夾著枝木斷裂的響聲,我想,橋要斷了,馬上要斷了,或是已經斷了。因為我沒法看清橋的情況到底是怎樣了?」
她啜了一口茶,走回到沙發前面來,高立德深深的注視著她。柏霈文卻略帶緊張的傾聽著她的說話,濃濃的煙霧不斷的從他的鼻孔中冒出來。
「我在那橋邊站立了好一會兒。」她坐下去,繼續的說著。「什麼事都不做,只是傾聽著那流水的奔瀉聲,我心裡模糊的想著,我將要走上橋,然後從橋上跳下去,可是,我又聽到了橋的碎裂聲。於是,我想,橋斷了。果然,一陣好響的斷裂聲,夾雜著傾倒的聲音,我就在這些聲音裡,走上了橋。我預備一步一步的走過去,一直走到橋的中斷處,那麼,我就會掉進水裡去了。就這樣,我走著,一步步的走著,而那橋卻在我腳下搖晃,每一塊木頭都在格格作響,每跨一步,我就想,下面一步一定是空的了,但,下面仍然是實在的。然後,一陣風來,我站不住,我撲倒在欄杆上,那橋立即又是一大串的碎裂聲,我站起來,發現衣服鉤住了,我捨棄了那件衣服,繼續往前走,我急於要掉進水裡去,可是,好幾步之後,我發覺我的腳觸及的地方不再是木板,而是泥土了,我已經平安的渡過了橋,並沒有掉進水裡去。我好驚愕,好詫異,也好失望,就在這時,一陣嘩啦啦的巨響使我驚跳起來,那條橋,是真的斷了。」她潤了潤嘴唇,思想深深的沉浸在記憶的底層裡。
「我想,我當時一定呆了好幾分鐘,然後,我折回了身子,又往橋上走去,這次,我想,即使橋仍然沒斷,我也要從橋中間跳下去。我大步的走,一腳跨上了木板,可是,我突然怔住了。隱隱中,我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不知來自何處,細微、清晰,而又有力的在我耳畔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