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仰止是聽到後面房裡的事情的,對於江雁容,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喜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喜歡。女孩子,你不能對她希望太高,就是讀到碩士博士,將來還不是燒飯抱孩子,把書本丟在一邊。不過,大學是非考上不可的,他不能讓別人說「江仰止的女兒考不上大學」!他聽憑妻子去責備雁容,他躲在前面不想露面,這時,聽到雁容哭得厲害,他才負著手邁步到雁容的房間裡,雁若和江麟也在房裡,雁若在說:「好了嘛,姐姐,不要哭了!」但雁容哭得更傷心,江仰止拍拍雁容的肩膀,慢條斯理的說:
「別哭了,這麼大的女孩子,讓別人聽了笑話,考壞一次也沒什麼關係,好了,去洗洗臉吧!」
江雁容慢慢的平靜下來,這時,她忽然萌出一線希望,她希望父親瞭解她,她想和父親談談,抬起頭來,她望著江仰止,但江仰止卻沒注意到,他正看著坐在椅子裡,拿著支鉛筆,在一本書後面亂畫的江麟。這時江麟跳起來,把那本書交到父親手裡,得意的說:
「爸,像不像?」江仰止看了看,笑笑說:「頑皮!」但聲音裡卻充滿了縱容和讚美。
江麟把那本書又放到江雁容面前,說:
「你看!」江雁容一看,這畫的是一張她的速寫,披散的頭髮,縱橫的眼淚,在裙子裡互絞的雙手,畫得真的很像,旁邊還龍飛鳳舞的題著一行字:「姐姐傷心的時候」。江雁容把書的正面翻過來看,是她的英文課本,就氣呼呼的說:
「你在我的英文書上亂畫。」說著,就賭氣的把這張底頁整個撕下來撕掉,江麟惋惜的說:
「哎呀,你把一張名畫撕掉了,將來我成名之後,這張畫起碼可以值一萬塊美金。可惜可惜!」
江仰止用得意而憐愛的眼光望著江麟,用手摸摸江麟的滿頭亂髮,說:「小麟,該理髮了!」江麟把自己的頭髮亂揉了一陣,說:
「爸,你讓我畫張像!」
「不行,我還有好多工作!」江仰止說。
「只要一小時!」「一小時也不行!」「半小時!」江麟叫著說。
「好吧,到客廳裡來畫,不許超過半小時!」
「OK!」江麟跳躍著去取畫板和畫筆,江仰止緩緩的向客廳走,一面又說:「不可以把爸爸畫成怪樣子!」
「你放心好了,我的技術是絕無問題的!」江麟驕傲的嚷著,衝到客廳裡去了。江雁容目送他們父子二人走開,心底湧起了一股難言的空虛和寂寞感。窗外,天空已由粉紅色變成絳紫色,黑暗漸漸的近了。
第四章
教室裡靜靜的,五十幾個女孩子都仰著頭,安靜的聽著書。這一課講的是杜牧的「阿房宮賦」,一篇文字極堆砌,但卻十分優美的文章。對於許多台灣同學,這篇東西顯然是深了一些,康南必須盡量用白話來翻譯,並且反覆解釋。這時,他正講到「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忽然,「碰!」的一聲響,使全班同學都吃了一驚,康南也嚇了一跳。追蹤聲音的來源,他看到坐在第二排的程心雯,正用一隻手支著頭打瞌睡,大概是手肘滑了一下,把一本書碰到地板上,所以發出這麼一聲響來。程心雯上課打瞌睡,早已是出了名的,無論上什麼課她都要睡覺,可是,一下課,她的精神就全來了。康南看看手錶,還有五分鐘下課,這已經是上午第四節,難怪學生們精神不好。這些孩子們也真可憐,各種功課壓著她們,學校就怕升學率低於別的學校,拚命填鴨子式的加重她們的功課。昨天開教務會議,又決定給她們補習四書,每天降旗後補一節。校長認為本校國文程度差,又規定學生們記日記,一星期交一次。如果要把每種功課都做完,這些孩子們大概只好通宵不睡。康南闔起了書,決定這五分鐘不講書了。他笑笑說:「我看你們都很累了,我再講下去,恐怕又有書要掉到地下去了!」同學們都笑了起來,但程心雯仍然在點頭晃腦的打瞌睡,對於這一切都沒聽見。康南注意到江雁容在推程心雯,於是,程心雯猛的驚醒了,朦朦朧朧的睜開眼睛,大聲的說:
「什麼事?」全班同學又笑了起來。康南也不禁失笑。他報告說:
「昨天我們開校務會議,決定從明天起,開始補習四書。明天,請大家把四書帶來,我們先講孟子,再講論語,因為孟子比較淺。另外,規定你們要交日記,這一點,我覺得你們已經相當忙了,添上這項負擔有些過份,而且,交來的日記一定是敷衍塞責,馬虎了事。所以,我隨你們的自由,願意交的就交,不願交的也不勉強。現在,還有五分鐘下課,你們有什麼問題,可以提出來。」
學生們開始議論紛紛,教室裡的安靜打破了。康南在講台上踱著步子,等學生提出問題。他無目的的掃視著全室,於是,他接觸到一對柔和而憂鬱的眼光,這是江雁容,可是,當康南去注意她時,這對眼光又悄悄的溜走了。
「一個奇異的女孩子。」康南想。一學期已經過了大半,對於全班學生的個性脾氣,康南也大致瞭解了,只有江雁容,始終是個謎。她那孤獨無助的神情總使他莫名其妙的感動,那對沉靜而恍惚的眼睛,那份寂寞和那份憂鬱,那蒼白秀氣的臉……這女孩心中一定埋藏著什麼,他幾乎可以看到她心靈上那層無形的負荷。可是,她從來不像別的學生那樣把一些煩惱向導師吐露。她也常常到他房間裡來,有時是為了班上的事,有時是為了陪程心雯,程心雯總有些亂七八糟的事要找他,也有時是陪葉小蓁。每次她來,總不是一個人,來了就很少說話,事情完了就默默的退出去。但,她每次來,似乎都帶來了什麼,每次走,又好像帶走了什麼,康南無法解釋這種情緒,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對這個瘦小的女孩子特別關懷。「一個奇異的女孩子。」康南每看到她就這樣想,奇異在那裡,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