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去走江湖,也不會失敗。」江雁容說,笑得十分調皮,在這兒,康南看到她個性的另一面。她從口袋裡找出一角錢,拋了一下,又接到手中說:「哪,給你一個銀幣。這是小說裡學來的句子,這兒,只是個小鎳幣而已,要嗎?」
「好,」康南笑著說,接了過來:「今天總算小有收穫。」
江雁容笑著和周雅安退出了康南的房間。康南關上房門,在椅子裡坐了下來,手裡還握著那枚角幣。他無意識的凝視著這個小鎳幣,心裡突然充滿了異樣的情緒,他覺得極不安定。燃上一支煙,他大大的吸了一口,讓面前堆滿煙霧。可是,煙霧仍然驅不散那種茫然的感覺,他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窗外的院子裡,有幾枝竹子,竹子,這和故鄉湖南的竹子沒有辦法比較。他還記得老家的大院落裡,有幾株紅竹,醬紅色的干子,醬紅色的葉子,若素曾經以竹子來譬喻他,說他直而不彎。那時他年輕,做什麼事都有那麼一股幹勁兒,一點都不肯轉圜。現在呢,多年的流浪生活和苦難的遭遇使他改變了許多,他沒有那種幹勁了,也不再那樣直而不彎了,他世故了。望著這幾枝竹子,他突然有一股強烈的鄉愁,把頭倚在窗欄上,他輕輕的叫了兩聲:
「若素,若素。」窗外有風,遠處有山。凸出的山峰和雲接在一起。若素真的死了?他沒有親眼看到她死,他就不能相信她已經死了。如果是真的死了,她應該可以聽到他的呼喚,可是這麼多年來,他就沒有夢到她過。「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現在他才能深深體會這兩句詩中的哀思。
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江雁容的那本周記本,他把它闔起來,丟到那一大堆沒批閱的本子上面。十八歲的孩子,在父母的愛護之下,卻滿紙寫些傷感和厭世的話。他呢,四十幾歲了,嘗盡了生離死別,反而無話可說了。他想起前人的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
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嘗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卻道天涼好個秋!」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而他呢,已經是「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時候了。
從桌上提起一支筆來,在濃烈的家園之思中,他寫下一闋詞:「沉沉暮靄隔重洋,能不憶瀟湘?天涯一線浮碧,卒莫辯,
是何鄉?臨剩水,對殘山,最淒涼,今生休矣,再世無
憑,枉費思量!」是的,今生休矢,再世無憑。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經過證實的。他和若素在患難中相識(抗戰時,他們都是流亡學生)。在患難中成婚,勝利後,才過了三、四年平靜的生活,又在患難中分離。當初倉促一別,誰知竟成永訣!早知她會死,他應該也跟她死在一塊兒,可是,他仍然在這兒留戀他自己的生命。人,一過了中年,就不像年輕時那樣容易衝動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會殉情而死。現在,生命對他像是一杯苦酒,雖不願喝,卻也不願輕易的拋掉。站起身來,他在室內踱著步子,然後停在壁櫥前面,打開了櫥門,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沒課,不怕喝醉。在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願能喝得人事不知。開了瓶塞,沒有下酒的菜,他拿著瓶子,對著嘴一口氣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習慣於淺斟慢酌,這樣一口氣向裡灌的時候很少,胸腔佇立即通過了一陣熱流。明知喝急酒傷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進了嘴裡。丟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對著自己的枕頭說: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子兒女,還成什麼男人?」他仆倒在枕頭上,想哭。一個東西從他的袖口裡滾了出來,他拾起來,是一枚小小的鎳幣,江雁容的鎳幣。他像拿到一個燙手的東西,立刻把它拋掉,望著那鎳幣滾到地板上,又滾到書桌底下,然後靜止的躺在那兒。他轉開頭,再度輕聲的低喚:「若素,若素。」又有人敲門,討厭。他不想開門,但他聽到一陣急切的叫門聲:「老師!老師!」站起身來,他打開門,程心雯、葉小蓁,和三四個其他的同學一湧而入。程心雯首先叫著說:
「老師,你也要給我們看手相,你看我能不能考上大學?我要考台大法學院!」康南望著她們,腦子裡是一片混亂,根本弄不清楚她們來幹什麼。他怔怔的望著她們,蹙著眉頭。程心雯已跑到書桌前面,在椅子裡一坐,說:
「老師,你不許偏心,你一定要給我們看。」說著,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說:「酒味,老師,你又喝酒又抽煙?」
康南苦笑了一笑,不知該說什麼。葉小蓁說:
「老師,你就給江雁容看手相,也給我們看看嘛!」
「明天再看,行嗎?」康南說,有點頭昏腦脹:「現在已經快上課了。」程心雯僕在桌子上,看著康南剛剛寫的那闋詞,說:
「老師,這是誰作的?」
「這是胡寫的。」康南拿起那張紙,揉成了一團,丟進了字紙簍裡。程心雯抬起頭來,看了康南一眼,挑了挑眉毛,拉著葉小蓁說:「我們走,明天再來吧!」
像一陣風,她們又一起走了。康南關上門,倒在床上,闔攏了眼睛。「什麼工作能最孤獨安靜,我願做什麼工作。」他想,但又接了一句:「可是我又不能忍受真正的孤獨,不能漠視學生的擁戴。我是個俗人。」他微笑,對自己微笑,嘲弄而輕蔑的。程心雯和葉小蓁一面上樓,一面談著話,程心雯說:
「康南今天有心事,我打賭他哭過,他的眼睛還是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