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信呢,」葉小蓁說:「他剛剛還給江雁容看手相,這一會兒就會有心事了!他只是不高興給我們看手相而已,哼,偏心!你看他每次給江雁容的作文本都評得那麼多,周記本也是。明明就是偏心!不過,我喜歡江雁容,所以,絕不為這個和江雁容絕交。」
「你不懂,」程心雯說:「學文學的人都是古里古怪的,前一分鐘笑,後一分鐘就會哭,他們的感情特別敏銳些。反正,我打賭康南有心事!」走進了教室,江雁容正坐在位子上,呆呆的沉思著什麼。程心雯走過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說:
「康南喝醉了,在那兒哭呢!」
「什麼?」江雁容嚇了一大跳。「你胡扯!」
「真的,滿屋子都是酒味,他哭了沒有我不知道,可是他眼睛紅紅的,神情也不大妙。桌子上還寫了一首詞,不知道什麼事使他感觸起來了!」程心雯說。
「詞上寫的是什麼?」江雁容問。
「康南把它撕掉了,我只記住了三句。」「哪三句?」「什麼今生……不對,是今生什麼,又是再世什麼,大概是說今生完蛋了,再世……哦,想起來了,再世無憑,還有一句是什麼……什麼思量,還是思量什麼,反正就是這類的東西。」「這就是你記住的三句?」江雁容問,皺著眉頭。
「哎呀,誰有耐心去背他那些酸溜溜的東西!」程心雯說:「他百分之八十又在想他太太。」
「他太太?」「你不知道?他太太在大陸,共產黨逼她改嫁,她就投水死了,據說康南為這個才喝上酒的。」
「哦。」江雁容說,默默的望著手上的英文生字本,但她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她把眼光調回窗外,窗外,遠山上頂著白雲,藍天靜靜的張著,是個美好的午後。但,這世界並不見得十分美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煩惱,」她想:「生命還是痛苦的。」她用手托住下巴,心中突然有一陣莫名其妙的震盪。「今天不大對頭,」她對自己說:「我得到了什麼?還是要發生什麼?為什麼我如此的不平靜?」她轉過頭去看後面的周雅安,後者正伏在桌上假寐。「她也在痛苦中,沒有人能幫助她,就像沒有人能幫助我。」她沉思,眼睛裡閃著一縷奇異的光。
第五章
江雁容呆呆的坐在她桌子前面,死命的盯著桌上那些不肯和她合作的代數課本。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她已經對一個代數題目研究了兩小時。但,那些數目字和那些奇形怪狀的符號無論她怎樣都不軟化。她歎口氣,放下了筆,抬頭看看窗外的藍天,一隻小鳥停在她的窗檻上,她輕輕的把窗簾多拉開一些,卻已驚動了那只膽小的生物,張開翅膀飛了!她洩氣的靠進椅子裡,隨手在書架上抽了一本書,是一本唐詩三百首。任意翻開一頁,卻是李白的一首「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她輕輕的念:
「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她闔上書,放在一邊,深思的拿起茶杯,她覺得斛斯山人的生活比她的愉快得多,那麼簡單,那麼單純。而李白才算是個真正懂得生活的人。突然,她忽發奇想,假如把李白從小就關在一個現代化的學校裡,每天讓他去研究硝酸硫酸,Sin,Cos,xy,正數、負數,不知他還會不會成為李白?那時,大概他也沒時間去「五嶽尋山不辭遠」了,也沒心情去「舉杯邀明月」了。啜了一口茶,她依依不捨的望著那本唐詩三百首,她真想拋開那些數目字,捧起唐詩來大念一番。一杯清茶,一本唐詩,這才是人生的至樂,但又是誰發明了這些該死的xy呢?現在,她只得拋開唐詩,重新回到那個要命的代數題目上去。又過了半小時,她抬起頭來,腦子裡已經亂成一片,那個題目卻好像越來越難了。感到喪氣,又想到這一上午的時間就如此浪費了,她覺得心灰意冷,一滴稚氣的淚水滴在課本上,她悄悄的拭去了它。「近來,我好像脆弱得很。」她想。把所有的草稿紙都揉成一團,丟進了字紙簍裡。隔壁房間裡,江麟在學吹口琴,發著極不悅耳的噪音。客廳裡,父親在和滿屋子客人談國家大事。江雁若在母親房裡做功課。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只有江雁容生活得頂不適意。她站起身來,一眼看到零亂不堪的書架,那些積蓄了許久的零用錢頭來的心愛的書本,上面都積滿了灰塵。功課的繁忙使她疏忽了這些書,現在,一看到這種零亂情形,她就覺得不能忍耐了。她把書搬下了書架,一本本加以整理包裝,再一本本搬回書架上,正在忙得不可開交,江麟拿著畫筆和畫板跑來了,興匆匆的叫著說:「姐姐,你坐著不要動,我給你畫張像!」
「不行,」江雁容說:「我要整理書架。」
「整理什麼嘛,那幾本破書!」
「破書也要整理!」江雁容說,仍然整理她的。
「哎呀,你坐下來嘛,我一定把你畫得很漂亮!」「我沒有興趣!」「這些書有什麼了不起嘛,隔不了幾天就去整理一番,還是坐下讓我畫像好!」江麟跑過來,把書從江雁容手裡搶下來,丟到書桌上,一面把江雁容向椅子裡推。
「不要胡鬧,小麟!」江雁容喊,有點生氣。
「你讓我畫了像我才讓你整理,要不然我就不讓你收拾!」江麟固執的說,攔在書架前面,歪著頭望著江雁容。
「你再鬧我要生氣了!」江雁容喊:「那裡有強迫人給你畫像的道理!你不會去找雁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