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江雁容大膽的看了他一眼,遞上了本子說:「日記本,補交的!」康南微微有些詫異,日記本是學校規定的學生作業之一,但江雁容從來沒有交過日記本。他接過了本子,江雁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身慢慢的走開了。他拿著本子,一面下樓,一面混亂的想著江雁容那個凝眸注視。
回到了宿舍裡,康南關好房門,在桌前坐了下來。燃上了一支煙,泡了一杯茶,他打開了江雁容的日記本。在第一頁,他看到下面的幾句話:
「老師:這只是一些生活的片段,我記載它,並非為了練習作文,而是希望得到一些人生的指示!」
翻過這一頁,他看了下去,這是一本新奇的日記,她沒有寫月日,也沒有記時間,只一段段的寫著:
「是天涼了嗎?今天我覺得很冷,無論是學校裡,家裡,到處都是冷的,冬天大概已經來了!
代數考卷發了,二十分,物理三十。媽媽說:『弟弟妹妹都考得好,你為什麼不?』我怎麼說呢?怎麼說呢?分數真是用功與否的代表嗎?
妹妹回來晚,媽媽站在大門口等,並且一定要我到妹妹學校裡去找,幸好妹妹及時回家,笑笑說:『和同學看電影去了!』媽媽也笑了,問:『好看嗎?』
星期天,真乏味,做了一天功課,媽媽說:『考不上大學別來見我!』我背脊發冷,冬天,真的來了嗎?
生活裡有什麼呢?唸書,唸書!目的呢?考大學!如此而已嗎?
弟弟畫了張國畫,爸爸認為是天才,要再給他請一位國畫老師。他今天頗得意,因為月考成績最低的也有八十五分,我的成績單怎麼拿出來?
好弟弟,好妹妹,把你們的天份分一些給我!好爸爸,好媽媽,把你們的愛心分一些給我!一點點,我只乞求一點點!
媽媽:別罵我,我又考壞了!以後絕不再偷寫文章了,絕不胡思亂想了,我將盡量去管束我的思想。
妹妹又拿了張獎狀回來,媽媽說:『叫我怎能不偏心,她是比別人強嘛!』
思想像一隻野馬,在窗外馳騁遨遊,我不是好的騎師,我握不住韁繩。誰知道我心中有澎湃的感情。誰知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
又是星期天,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小事一件,不是嗎?我怎樣排遣自己呢?我是這樣的空虛寂寞!
和爸爸嘔氣,不說話,不談笑,這是消極的抗議,我不屬於爸爸媽媽,我只屬於自己。但生命卻是他們給的,豈不滑稽!
渺小、孤獨!我恨這個世界,我有強烈的恨和愛,我真想一拳把這個地球砸成粉碎!
爸爸和我生氣,用飯碗砸我,誤中小妹的頭,看到小妹頭上冒出的鮮血,我失去一切思想和力量,我心中流出了百倍於妹妹的血。妹妹,妹妹,我對不起你,我多願意這個飯碗砸在我頭上!妹妹,你打我吧!砍我吧!撕我吧!弄碎我!爸爸,你為什麼不瞄準?為什麼不殺了我?
我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爸爸媽媽,別生我的氣,我真的愛你們!真的!可是,我不會向你們乞求!
我怎麼辦呢?」
康南放下了這本日記,眼前立即浮起江雁容那張小小的蒼白的臉,和那對朦朦朧朧,充滿抑鬱的眼睛。這日記本上一連串的「我怎麼辦呢?」都像是她站在面前,孤獨而無助的喊著。這句子深深的打進了他的心坎,他發現自己完全被這個小女孩(是的,她只是個小女孩而已。)帶進了她的憂鬱裡,望著那幾個「我怎麼辦呢?」他感到為她而心酸。他被這個女孩所撼動了,她不把這些事告訴別人,卻把它捧到他的面前!他能給她什麼?他能怎樣幫助她?他想起她那只冰冷的小手,和那在白襯衫黑裙子中的瘦小的身子,竟突然渴望能把這個小女孩攬在胸前,給她一切她所渴求的東西!假如他是參孫,他會願意用他的大力氣給她打出一個天地來。可是,他只是康南,一個國文教員,他能給她什麼?
他把日記本再看了一遍,提起筆來,在日記後面批了四句話:「唯其可遇何需求?蹴而與之豈不羞?果有才華能出眾,當仁不讓莫低頭!」寫完,他的臉紅了,這四句話多不具體,她要的難道就是這種泛泛的安慰和鼓勵嗎?他感到沒有一種評語能夠表達自己那份深切的同情和心意。望著面前的本子,他陷進了沉思之中。桌上的煙灰碟裡,一個又一個的堆滿了煙蒂。
這本子壓在康南那兒好幾天,他一直不願就這樣交還給她。她也不來要還,只是,每當康南看到她,她都會羞澀的把眼光調開。旅行的日子到了,是個晴朗和煦的好天氣。按照預先的決定,她們在校內集合,車子是班上一個同學的家長向電力公司借的。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孩子上了車,雖然有兩輛車,仍然擁擠喧囂。程心雯捧著點名單,一共點了三次名,還是鬧不清楚是不是人都到齊了,最後還是班長李燕再來點一次,才把人數弄清楚。康南是導師,必須率領這些學生一齊去,兩輛車子都搶他,要他上去。他隨意上了一輛,上去一看,發現程心雯、葉小蓁、江雁容、周雅安都在這輛車上。看到江雁容,他竟有點莫名其妙的滿意,下意識的高興自己沒有上另外一輛。車子開了,女孩子們從繁重的功課中逃出來,立刻都顯出了她們活潑的,愛笑愛鬧的天性,車子中充滿了笑鬧叫嚷的聲音。程心雯在纏著江雁容,不許她看窗子外面,要她講個故事。江雁容也一反平日的沉默憂鬱,大概是這陽光和清新的空氣使她振奮,她的黑眼睛顯得明亮而有生氣,一個寧靜的微笑始終掛在她的嘴邊。
「老師,」程心雯對康南說:「你知不知道江雁容最會講故事,她講起故事來,要人哭人能哭,要人笑人能笑,她有汪精衛的本領,只是她不肯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