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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頁

 

  「不!」康南說,在床邊坐下來,握緊了她的手。「讓我們從長計議,我們還有未來!」

  江雁容搖搖頭。「沒有,你知道我們不會有未來,我自己也知道!我們何必騙自己呢?」她閉上眼睛,嘴邊仍然帶著笑。「媽媽馬上就會知道了,假如她看到我這樣子躺在你的床上,她會撕碎我!」她歎口氣,睜開眼睛:「我累了,康南,我只是個小女孩,我沒有力量和全世界作戰!」她把頭轉向床裡,突然哭了起來。康南伏下身去吻她。「不要哭,堅強起來!」

  「我哭了嗎?」她模模糊糊的問:「我沒有哭!」她張開眼睛:「康南,你不離開我嗎?」「不!」「你會的,你不喜歡我,你喜歡你的妻子。」

  「小容,你醉了!要不要喝水?」

  「不要!」她生氣的扭轉頭。「你跟我講別的,因為你不愛我,你只是對我發生興趣,你不愛我!」

  「是嗎?」他吻她:「我愛你!」他再吻她:「你不知道愛到什麼程度!愛得我心痛!」他再吻她,感到自己的眼角濕潤:「雁容,我愛你!愛你!愛你!」

  「康南,不要愛我,我代表不幸,從今天起,不許你愛我,也不許任何人愛我!」「雁容!」「我頭痛。」「你醉了。」「康南,」她突然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興奮的望著他,急急的說:「你帶我走,趕快,就是今晚,帶我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走!我們馬上走!走到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趕快,好嗎?」「雁容,我們是沒有地方可去的!」康南悲哀的望著江雁容那興奮得發亮的眼睛。「我們不能憑衝動,我們要吃,要喝,要生存,是不?」「康南,你懦弱!你沒種!」江雁容生氣的說:「你不敢帶著我逃走,你怕事!你只是個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康南,你沒骨氣,我討厭你!」康南站起身來,燃起一支煙,他的手在發抖。走到窗邊,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煙,對著窗外黑暗的長空噴出去。江雁容溜下床來,搖晃著走到他面前,她一隻手扶著頭,緊鎖著眉,另一隻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她的眼睛乞求的仰望著他。

  「我不是存心這麼說,」她說:「我不知道在說什麼,我頭痛得好厲害,讓我抽一口煙。」

  他伸手扶住了她。「雁容,」他輕聲說:「我不能帶你逃走,我必須顧慮後果,台灣太小了,我們會馬上被找出來,而且,我沒錢,我們能到哪裡去呢!」「別談了,」江雁容說:「我要抽一口煙,」她把煙從他手中取出來,猛吸了一口。立即,一陣嗆咳使她反胃,她拉住他的手,大大的嘔吐了起來。康南扶住她,讓她吐了個痛快,她吐完了,頭昏眼花,額上全是汗,康南遞了杯水給她,她漱過口,又洗了把臉,反而清醒了許多。在椅子裡坐下來,她休息了一段時間,覺得精神恢復了一些。

  「好些嗎?」康南問,給她喝了口茶。

  「幾點鐘了?」她問,回到現實中來了。

  「快九點了。」他看看表。

  「我應該回去了,要不然媽媽更會懷疑了。」她振作了一下:「我身上有酒味嗎?希望媽媽聞不出來。」

  「我送你回去。」康南說。

  走到外面,清新的空氣使她精神一爽。到了校門口,她叫了一輛三輪車,轉頭對康南說:

  「別送我,我自己回去!」站在那兒,她欲言又止的看了康南,一會兒,終於說:「康南,我真的不再來了!」

  「你還會來的!」康南說,握緊她的手。「不怕我毀了你?」她問。

  「只怕我毀了你!」他憂鬱的說。

  「康南,記得秦觀的詞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江雁容跨上了三輪車,對康南揮揮手:「再見,康南,再見!」三輪車迅速的踩動了,她回頭望著康南,他仍然站在那兒,像一株生根的樹。一會兒,他就只剩下個模糊的黑影,再一會兒,連影子都沒有了。她歎口氣,坐正了身子,開始恐懼回家後如何編排謊話了。她用手按按面頰,手是冷的,面頰卻熱得燙手。在路口,她叫車子停下,下了車,她迅速的向家中跑去,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按了鈴,來開門的是雁若,她望了姐姐一眼,眼中流露出一抹奇異的憐憫和同情。她緊張的走進家門,江太太已經站在玄關等她。

  「你整個下午到哪裡去了?」江太太板著臉,嚴厲的問。

  「去找周雅安。」她囁嚅的說。

  「你還要對我說謊,周雅安下午來找過你!」

  江雁容語塞的望著母親,江太太臉上那層嚴霜使她害怕。在江太太身後,她看到了父親和江麟,江仰止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正默默的搖頭,望著她歎氣。江麟也呆呆的望著她,那神情就像她是個已經死去的人。恐懼升上了她的心頭,她喃喃的說:「怎麼,有……什麼……」

  「今天爸爸到大專聯考負責處去查了你的分數,」江太太冷峻的說:「你已經落榜了!」

  江雁容覺得腦子裡「轟」然一聲巨響,她退了幾步靠在牆上,眼前父母和江麟的影子都變得模糊不清了,她仰首看看天花板,喉頭像被扼緊似的緊逼著,她喃喃的自語著:

  「天哪,你竟沒有給我留下一條活路!」

  說完,她向前面栽倒了過去。

  第十一章

  「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瞭!」江雁容躺在床上,仰視著天花板。一整天,她沒有吃,沒有喝,腦子裡空空洞洞,混混沌沌。可是,現在,這幾句話卻莫名其妙的來到她的腦中。是的,從何處來?她真的奇怪自己的生命是從那裡來的?生命多奇妙,你不用要求,就有了你,當你還在糊糊塗塗的時候,你就已經存在了。她想起父親說過的順治皇帝當和尚時寫的一個偈語中的兩句:「生我之前誰是我,生我之後我是誰?」她也奇怪著誰是她,她是誰?「十九年前的我不知在哪裡?」她模糊的想著:「一百年後的我又不知道在哪裡?」天花板上有一塊水漬,她定定的望著那塊水漬。「為什麼我偏偏是我而不是別人呢?我願意做任何一個人,只要不是江雁容!」天早已黑了,房間裡一片昏暗,只有桌上的一盞小檯燈亮著,燈上的白磁小天使仍然靜靜的站著。江雁容把眼光調到那小天使身上,努力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但她的思想是紊亂而不穩定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她想。「但我不是李白,我是無用的,也沒有可以復來的千金!」她翻了個身。「虛空的虛空,一切都是虛空!」這是聖經裡的句子,她總覺得這句子不大通順。「人死了不知道到哪裡去了?靈魂離開軀殼後大概可以隨處停留了。人的戒條大概無法管靈魂吧!」她覺得頭痛。「我在做什麼?為什麼躺在床上?是了,我落榜了!」她苦澀的闔上眼睛。「為什麼沒有發生地震、山崩,或陸沉的事?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變動,那麼我的落榜就變成小事一樁了!」有腳步聲走進屋子,江雁容沒有移動。是江太太。她停在床前面,凝視著面如白紙的江雁容。然後,她在床沿上坐了下來。「雁容,」她的聲音非常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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