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廣叔,秀芝姊的身體好些了嗎?我娘說若是您銀子不夠使,千萬得說出來,別再到廟裡求香灰和符咒,那是治不好的。」她一骨碌地蹲坐在棉田邊,也不嫌土塵灰地,湖綠色的褲裝清新可喜。
「哦、喔……」被點到名的瘦小漢子撐起腰桿,他怔了怔,一會兒才道:「秀芝好多了,會認人了……謝謝老夫人關心,謝謝二小姐,我、我——」
「呵呵,阿廣叔,別這麼生疏啦,你喊我笑眉就行了。」她酒窩跳動,邊接過一位大嬸遞來的鴨梨,在漂亮的衣料上隨便擦拭,張嘴清脆地咬進一口香甜。
「二小姐,我我……很謝謝、很感激,我不知說什麼好!」
「哎呀!阿廣啊,說話別這麼吞吞吐吐的!」一旁的大叔拍了拍阿廣叔的肩頭,「唉,你家秀芝的事咱們多少聽聞了,那童家仗著勢頭四處欺人,也不知干下多少傷天害理的勾當?這次秀芝死裡逃生,沒教童大少欺負了去,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每個城鄉,總免不了這種惡霸,仗權勢、仗著有幾分錢財可使,便想隻手遮天。那童家大少見秀芝貌美,欲要染指,暗地命人將她騙入童府,一進去便出不來了,後來紙包不住火,消息由童府裡細碎地傳出,阿廣叔上門要人,卻遭對方一陣毒打。
棉田埂上的姑娘咬著香梨,略偏著小頭顱,陽光在她髮梢蕩漾,那靜靜聽取的神態,有些稚氣,又有些無辜。
一名大嬸接著道:「那童家沒一個好人,上樑不正下樑歪,老子和兒子一個德行,秀芝這丫頭也夠節烈了,竟上吊來保清白,唉……好不容易把她由鬼門關拉了回來,又生著場大病,總是這麼昏昏沉沉的。」
阿廣叔掛了掛兩掌,雙目泛濕,慢道:「秀芝認得我了,她會轉好,能度過這劫,真的是老天有眼,是萬幸了……」
他求救無門,以為再無希望、再也見不到乖女兒的面,事情卻出現轉機。
那一夜,傾盆大雨。一個全身黑衣勁裝的蒙面客抱著秀芝回來,那條白綾雖鬆開,仍圈在她的頸上,氣息已弱,而那黑衣人肩頭沾了血,好似受傷,留下秀芝和一袋碎銀後,在雨幕中消失離去。
手中鴨梨啃得僅剩果核,笑眉舔了舔唇,將殘核往後頭一甩,瀟灑的動作引發出刺疼,眉心不禁緊蹙了蹙,她抬起另一手,悄悄地撫按著泛疼的肩頭。
這時,一名胖大嬸對往阿廣叔,臉上難掩熱情道:「提到你家的秀芝,王家村和張家莊就有好幾戶人家托我提親,雖然發生了這事,秀芝還病著,這時若訂個好姻緣,說不定喜事上門,把煞氣沖走了,秀芝整個人精神就來啦。」
「對呀對呀!沖沖喜,這個法子挺管用的。阿廣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家秀芝也到年歲了,該要找戶人家啦!」
「是啊,讓秀芝快些嫁了,要不那童大少再來糾纏,咱們惹不起啊……」
「唉,聽說這回童家分別收購城南的棉田,反抗的幾戶人家全吃足了苦頭,最後拿不到銀子還要被逼著遷居,唉唉,老天有靈,就該下一道雷劈死他們……」
蹲坐在棉田邊的姑娘悄悄起身,沒驚動誰,紅唇微抿,噙著一抹別有意味的弧形,湖綠色的身影沿著棉田邊緣走過,那些交談的聲音離得遠了,在身後漸漸模糊。
陽光很暖,微帶燥熱,下了一個坡地後,華家的棉廠和紡織廠就在眼前。
關中這地方經營著大片的棉花田,而華家更是其中的翹楚,由種棉、摘取、提搾、紡織,然後染色、裁製,華家棉和華家的成布向來享有美譽,與絲織刺繡繁華的江南鼎足而立。
剛轉進棉廠入口,兩隻踞守的龐然大物朝嬌小的人影兒拔山倒樹地撲來,她嬌聲一呼,身軀順勢往後仰躺,雙手不住地抵抗推拒,邊笑邊罵著:「臭黑仔,走開啦!你口水髒死啦!呵呵哈哈,花斑兒別、別搔人家的腰,好、好癢呵……」狼犬一頭黑亮一頭淡褐,露出的銳牙足可咬斷人的頸項,現下卻同一個小姑娘滾成團兒,「汪汪」興奮地吠著,喉間還發出「呼嚕嚕」的怪音。
「唉啊——」她忽地吸氣,小臉皺著,肩上的肌肉不小心又扯疼了。
「臭黑仔,臭花斑兒,都是你們啦,好痛耶——」她嘟著唇嬌軟地罵著,抬起手略略護住痛處。
兩隻狼犬被罵得有些莫名其妙,大頭東搖西晃,稍稍退了開來。
見它們眨著眼、一臉無辜相,笑眉不由得噗哧一笑,壓低了聲音,「算啦算啦,不知者無罪。這是秘密,只有我們三個知道。」眸光瞄了瞄疼痛的肩頭,閃著神秘的光彩,覺得那是勇氣和膽識的象徵。
少女,總有些心事不教誰知道,只藏在自己心中,那些私密的、奇異的、古靈精怪的念頭,和那些熱情的、美麗的、狂想的夢。
「笑眉啊!」忽地,身後有人喚起。
她回過頭,見一名六十來歲的老伯手持著彈棉大弓,瞇著眼望向這邊。
「安師傅,您好哇!」她笑,俐落地站起身子,兩手拍著身上的塵灰,邊往裡頭走去。
「好、好。」他笑著頷首,熟稔地道:「你這丫頭,今兒個是來幫我彈棉嗎?」
「呵呵,安師傅,那是您的家傳絕技,我老早就想學了,可是您總嘴巴上說說,又不認真教我。」
「喲,上回不知誰啊,拿著彈弓彈了一下午,棉絮沒彈軟,卻彈出滿屋子飛花兒,害得大夥猛打噴嚏。」另一名師傅探出身子,對著安老伯擠眉弄眼的。
聞言,笑眉可人的臉蛋紅了紅,笑聲卻爽朗英氣。「劉師傅,您臉皮可厚啦,竟然欺負我一個小姑娘。哼,我找靜姊和煜哥去,不睬你啦。」
劉師傅嘿嘿地笑了笑,回身繼續彈棉。
「你找大小姐和煜少爺?他們倆在後頭場子。」安師傅道,習慣性抖了抖手中的大彈弓,皺紋滿佈的老臉可親地笑著,「笑眉啊,等大小姐的婚事確定,再來就輪到你啦!呵呵……你都十八歲了,真快。」他在華家待了大半輩子,看著她們一對姊妹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還有那名教華家收養的少年,經過多年的調教,已成為能獨當一面、挑起大梁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