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天氣真壞,忽晴忽雨,昨天還是大晴天,今天就變成這個樣子!」靄如說,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是的,下雨天使人沉悶。」他不經心的應了一句。
「你在美國住在什麼地方?」她問,客套的。像對一個陌生的客人。「洛杉磯!」「那兒的天氣好嗎?」「很好,像現在這個季節,洛杉磯比這裡還要暖和。」
「那裡不像台北這樣多雨吧?哦,你在洛杉磯,一定也參觀了好萊塢?」「是的!」「那些電影明星可愛嗎?——我是說,你也見到不少電影明星吧!」靄如一連串的問著問題。
「並沒有見到什麼明星,我很少到那兒去,事實上,僑居美國十年,我只去過一次。」
「哦——」靄如望著面前的茶杯,竭力想找話題。「如果我去那兒,我一定要設法見幾個明星,像葛麗亞嘉遜、蘇珊海華……哦,你常看電影嗎?」
「不,很少看!」「我也很少看。」靄如說。然後,再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講,空氣顯得有些沉悶,半晌之後,靄如突然跳了起來。
「你在美國住了那麼久,一定喝不慣茶,我讓她們煮點咖啡去!」「慢點!不要走!」孟雷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站住了,孟雷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的。她覺得呼吸急促,眼光模糊,心臟在劇烈的跳動著。孟雷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的溫柔的響了起來:「告訴我,你好嗎?你過得快樂嗎?」
靄如迅速的抬起了頭,直視著孟雷的臉,十年來的憤怒抑鬱和悲哀在一剎那間齊湧心頭。她從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峻的說:「你到底來做什麼?你又想知道些什麼?」
「我來,為了想見見你,想知道的,只是你過得是不是幸福?」「這與你又有什麼關係?你憑什麼資格來過問我的幸福?」靄如犀利的說,臉上罩著一層寒霜。
「靄如,還和十年前一樣,那麼倔強,任性!」孟雷平靜的望著她,兩道眉微微的鎖著。
靄如猛然洩了氣,她無力的坐回沙發裡,端起了自己的茶,把茶杯在手上旋轉著。火氣過去了,代而有之的,是一抹淒涼。她歎了口氣說:「不!十年給我的變化很大,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她看了孟雷一眼:「你太太好嗎?」
「她死了!」孟雷簡短的說:「去年春天,死於胃癌!」
「哦!」靄如大大的震動了一下,接著又問:「孩子呢?」
「在美國讀書。」「你來台灣,有什麼事嗎?」
「只有一件,找你!」靄如望著他,握著茶杯的手微微有點顫抖。
「你難道忘了,我曾經發過誓,這一輩子再也不要見你!」她說。「我沒有忘,就因為你這一句話,所以我又來了。」
靄如不再說話,只注視著自己手裡的茶杯,茶杯裡浮著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白花,小小的雪花。是的,雪花,那漫天漫野的雪,那堆滿了門前的雪,那一望無際的雪——北國的冬天,朔風帶來了酷寒和大雪。
晚上,靄如點燃了煤油燈,罩上燈罩。晚飯是提早吃了,從現在到睡覺,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她該怎樣度過?剛剛過了農曆年沒有多久,往常,家裡這個時候是很熱鬧的。但今年不同,哥哥的突然去世使全家陷入了最大的悲哀,所謂全家也只是兩個人,她和年老的父親。父親已六十幾歲,哥哥是他承繼香煙的唯一個人,驟然棄世,給他的打擊是不可思議的大。因此,哥哥的喪事剛辦完,父親就病倒了,靄如才高中畢業,正在北平準備考大學,接到消息立即回到鄉下的農莊裡來服侍老父。現在兩三個月過去了,父親的病雖不嚴重,但也一直沒有痊癒。
靄如歎了口氣,在火盆裡加上兩塊炭,泡上一杯香片,在書桌前坐了下來。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看看封面,是本《唐詩別裁》。隨便一翻,正好是李白的《花間獨酌》。靄如輕輕的念了兩句:「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就把書往桌上一放,對著燈默默出神。夜是寧靜的,只有穿過原野的風聲,和窗欞被風刮動的聲音。靄如傾聽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卻感到有點莫名其妙的煩躁。父親房裡沒有聲音,大概已經睡熟了。家裡除了她和父親之外,只有一個耳朵有毛病的老周媽,現在一定也在廚房灶前打盹。靄如忽然覺得一陣淒惶和寂寞,重新翻開了《唐詩別裁》,她不禁自言自語的說:「李白還可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今天晚上這麼大的風雪,大概也無月可邀,我連這樣的三個人都湊不起來呢!」於是她忽然想起另一闋清人的詞:
「誰伴明窗獨坐?我和影兒兩個。
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
無那無那,好個淒惶的我!」
她看看燈下自己的影子,不由啞然失笑。但,突然間,她拋下書,站了起來。在窗外的風雪聲中,她聽到另一種踏在雪地上的腳步聲。她知道這附近只有他們這一家,再過去,要走五里路,才是趙家的農莊。這樣的深夜,這會是誰?她側耳傾聽,腳步聲似乎消失了,除了呼嘯的風聲外,什麼聲音都沒有。「大概是我神經過敏。」靄如想。但經過這樣一來,靄如卻有點不放心起來,最近這一帶的治安聽說不大好,家裡只有病弱的老人和婦女,不能不特別小心。提起了煤油燈,她走出了自己的臥房,穿過了中間的堂屋,四面檢查了一下門窗,然後走到大門前面。大門是閂好的,但她卻聽到門外有聲音,為了放心起見,她拉開了門閂,打開大門,一陣凜冽的寒風夾著大片的雪花對她迎面撲了過來,她退後一步,猛然呆住了。門外,一個高高個子,手提著旅行袋的男人正站在屋簷下,穿著一件長大衣,衣領向上翻,遮住了下巴,氈帽壓得低低的,一對銳利的眼光從帽簷下向她注視著。「啊!」靄如驚呼了一聲,不由自主的向後面退了一步。「你是誰?」在她心中,這一定是鬼魅和強盜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