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早上,我醒了過來,發現我躺在床上,蓋著薄被,一時,我腦子裡混混沌沌,還不能把發生過的事情回想起來,仰視著天花板,我努力搜索著腦中的記憶,於是,昨夜的事逐漸回到我的腦中:加班的電話,午夜找錯門的女人,醉酒的牧之,口紅印,香水……我把眼睛轉向牧之躺著的沙發,沙發上已空無一人,那麼,他已經起來了?我記得昨夜我是坐在他沙發前的地板上,靠在他沙發上的,大概我就那樣子睡著了,是他把我搬到床上來的嗎?他已經酒醒了嗎?昨夜,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在室內搜尋他的蹤跡,一會兒,他就從廚房裡走了出來,他已換了乾淨的襯衣,剃過鬍子,看起來乾淨清爽,他手裡拿著咖啡壺,把壺放在桌子上,他走到我的床邊來,我注視著他,等著他開口,等著他解釋。他在床沿上坐下來,對我歉疚的笑了笑,卻咬著嘴唇,微鎖著眉,一語不發。
「牧之,」還是我先開了口:「昨天是怎麼回事?」
「昨天,」他思索著,濕潤了一下嘴唇說:「在街上碰到一個老朋友,一起去喝了幾杯酒。」
就這麼簡單?我狐疑的望著他,可是,顯然的,他並不想多說。我坐起身子來,用手托住下巴,愣愣的說:
「你那個朋友大概很喜歡用深色的口紅。」
他一怔,接著就笑了,他捧起我的臉來說:
「你已經成了一個害疑心病的小妻子了,是的,昨夜,我們曾到舞廳去跳過舞,舞女都喜歡用深紅的口紅,你知道。」
但是,舞女並不見得會把口紅染在舞客的面頰上,也不見得會用那種名貴的香水。我想說,可是我並沒有說,如果他不想對我說實話,我追問又有什麼用呢?我凝視著他,就這樣一夜之間,我覺得他距離我已經非常非常的遙遠了,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牧之了,這使我心中隱隱酸痛,因為我那樣怕失去他!「為什麼你告訴我你是加班?」我問。
「為了——」他考慮著:「怕你阻止我!不讓我去跳舞!」
「為什麼不把你的朋友帶到家裡來?」
「為了——怕給你帶來麻煩!」
多麼冠冕堂皇的話!我搜索他的眼睛,立刻發現他在逃避我,我知道,再問也沒有用了。我轉開了頭,稚氣的淚珠迅速的溢出了我的眼眶,我愛他!我不願失去他!他是我的一切!多年以來,我依賴他而生,我為他而生,我從沒有考慮過有一天他會離開我,更沒有想到他會欺騙我,我明白在欺騙、夜歸、醉酒、唇印、香味這些東西的後面,所隱藏的會是什麼。我不能想,我不敢想,這一切,對我而言,是太可怕了!
牧之坐近了我,他的手繞在我的脖子上,扳過我的臉來,讓我面對著他。他皺攏了眉,說:
「怎麼了?憶秋?」「沒有什麼。」我說,要再轉開頭去,但他一把攬住了我的頭,把我的頭撳在他的胸口,他的面頰倚在我的頭髮上,用很溫存而懇摯的聲音說:「憶秋,我保證,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夜遊不歸,以後,我再不會這樣晚回來,讓你擔心。」
「真的嗎?」我問。「當然。」我抬起頭來,對他欣慰的一笑。我不想再去追尋昨夜事情的真相了,我信任他,只要以後沒有這種事,那麼管他昨夜做了些什麼呢!在他不安的眼神裡,我看出一份歉疚,有了這份歉疚,也足以抵掉我昨夜為他付出的焦灼和期待了,不是嗎?何必再去逼他呢?讓他擁有他那一點小小的秘密吧!可是,當我眼波一轉之間,卻看到剛剛我把臉埋在他胸前而留在他襯衫上的一抹唇痕,我怔了怔,這一絲紅印又引起了我強烈的不安和疑惑,難道昨夜曾有一個女人,也像我一樣把頭緊壓在他的胸口?他是我的丈夫,一個不容任何一個女人分佔的私有物!除了我之外,誰又有這種權利用嘴唇染紅他的衣服和面頰?還有,昨夜他曾流淚,他!流淚!還有,那首小歌:「昨夜我為你失眠,淚珠兒滴落腮邊……」
這一切不會是偶然的!不會是一件小事!我翻身下床,他按住我說:「起來做什麼?」「給你弄早餐。」我說。
「你再睡一下,別忙,我自己來弄。」
「不,我該起床了。」做好了早餐,我食不知味的吃著,我發現他也吃得很少,卻不住用眼睛打量我,我們彼此悄悄窺探,飯桌上的空氣和往常完全不同了,那種沉寂和嚴肅,又散佈著說不出來的一種陰沉,像風暴之前的天空。吃完了飯,他要趕去上班,我和平常一樣把他送到房門口。
「多多休息,憶秋。」他也和平常一樣的叮囑著。
「希望你今天晚上沒有加班。」我說。他每天中午是不回家午餐的,因為往返奔波太累,而在公司裡包一頓中飯,下午下了班才回家。所以每天早上他去上班,我們就會有一日漫長的別離。他笑了笑,我覺得他的笑容中含滿了苦澀和無奈,這使我滿心迷惑。然後,他低聲說:
「你放心,今天晚上不會再加班了。」
說完,他在我額角上吻了一下,轉身走了。我倚門而立,目送他向巷口走去,他走到巷口,轉了一個彎,立即消失了蹤影。我又一怔,他忘了一件事,每次他在巷口都要再回頭對我揮揮手,這才算是晨間的送別儀式完全結束。但是,今天他沒有對我揮手!一件平常做慣了的事,他今天居然會忘記!我轉身回房,關上大門,面對著空蕩蕩的房子,一層陰影由我心底逐漸升起,逐漸擴大,而瀰漫在整個空間裡。
一整天,我都陷在昏亂和迷惑中。我努力思索,希望想出一點端倪來。我揣測他昨夜的行蹤,猜想發生過什麼事情。整日心神不屬的在室內踱著步子,做什麼事都做不下去,那件小毛衣只織了幾針,就被拋在沙發椅上,好幾次我又心不在焉的坐上去,而讓針扎得跳起來,我敏感的覺得,我的世界在一夜之間忽然動搖了,我正像坐在一個活火山的頂端,心驚肉跳的擔心著火山的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