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月滿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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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頁

 

  一陣熟悉的香味繞鼻而來,我迅速的抬起頭,頓時眼前一亮,我面前亭亭的站著一個黑衣服的女人,長髮垂肩,苗條裊娜,正用一對晶瑩的眼睛凝視著我。我一時之間神志恍惚,努力在我記憶中搜索,我可以肯定自己見過這個女人,但想不出來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卻對我輕盈的笑了笑,笑容中含有一抹說不出來的憂鬱,然後她說:

  「何太太,你的來意我明白,讓您跑一趟,我實在很抱歉。」

  何太太!她居然知道我是誰!我目瞪口呆的望著她,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何太太,」她在我對面坐下來,又淒然的一笑,頗為寥落的說:「我們見過一次。你忘了?那天夜裡,有一個找錯門的女人!」我大大的一震,對了!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女人,那個找錯門的女人,看樣子,那天是有意的安排,而不是真的找錯了門!果然,她自己承認了:

  「那天,我是有意去看看你的。何太太,你比我想像裡更年輕,更純潔,更寧靜。我相信你會是一個很溫柔很可愛的妻子。」我愕然。一開始,我好像就處在被動的地位了。她的神情語氣控制了我。尤其,她身上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一種儒雅的風味,我立即明白了,我不可能和她競爭,因為她比我強得太多!她一定會勝利的,我已經完了!我知道,知道得太清楚,我將永無希望把牧之從她的手裡搶回來,永不可能!認清了這一點之後,我心中就泛起一股酸楚,酸楚得使我全身發冷,使我額上冷汗涔涔,而眼中淚光模糊了。我想說話,說幾句大大方方的話,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我不願意表現得這麼怯弱。可是,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眼淚沿著我的面頰滾滾落下去,我無措的交疊著雙手,像個被老師責罵了的小學生。她迅速的走到我面前,像昨天我看到她安慰牧之時那樣在我面前的榻榻米上跪下來,用雙手環抱住了我,急迫而懇切的說:「何太太,請不要!我不是有意要傷你的心!真的,我不是有意……只是,這個時代……這個……」

  突然間,她哭了起來,哭得比我更傷心,她跪在我面前,用手掩住了臉,哭得肝腸寸斷。這哭聲帶著那麼深的一層慘痛,使我決不可能懷疑到她在演戲。她這一哭倒把我哭得愣住了,我惶惑的說:「你……你……你怎麼……」

  她揚起了臉來,臉上一片淚痕,帶淚的眼睛裡卻狂熱的燃燒著一抹怨恨。她激烈的說:「你到這兒來,我知道,你要責備我搶了你的丈夫,責備我和有婦之夫戀愛!但是,我要責備誰呢?我能責備誰呢?你看得到你身上的創傷,誰看得到我身上的創傷呢?如果是我對不起你,那麼誰對不起我呢?誰呢?誰該負責?這世界上的許許多多悲劇誰該負責?你說!你說!你怪我,我怪誰?」我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她跳了起來,衝進內室,我聽到她開壁櫥在翻東西的聲音。一會兒,她拿了一個小鏡框出來,走到我面前,把那個鏡框遞在我手上。我錯愕的接了過來。拿起來一看,我就像一下子被扔進了一個冰窖裡,渾身肌肉全收縮了起來。這是張陳舊的照片,雖然陳舊,卻依舊清晰。照片裡是一個披著婚紗的少女,捧著新娘的花束,臉上有個夢般的微笑,不用細看,我也知道這就是她!這個正坐在我對面的女人!而這照片裡的新郎,那個既年輕又漂亮的新郎,那寬寬的額和嫌大的嘴,那挺直的鼻樑……給他換上任何裝束,我都決不會認錯——那是何牧之!我的丈夫!照片下角有一行:

  「一九四九年春於上海」

  照片從我手裡滑落到地下,我呆呆的望著她,所有的思想意識都從我軀殼裡飛去,我是完全被這件事實所驚呆了!她從地下拾起了那張照片,輕輕的撫摸著鏡框上的玻璃,她已恢復了平靜,嘴角浮起了那個淒惻而無奈的微笑。她沒有注視我,只望著那鏡框,像述說一件漠不相關的事情那樣說:

  「我們結婚的時候,上海已經很亂了,就因為太亂,我們才決定早早結婚。婚後只在一起住了一個月,他就要我先離開上海,回到他的家鄉湖南,那時都有一種苟且心理,認為往鄉下跑就安全。他留在上海處理一些事情,然後到長沙來和我團聚。可是,我剛離開上海,上海淪陷了,我到了湖南,等不到他的消息,而湖南岌岌可危,我只有再往南面跑,這樣,我就到了香港,和他完全失去了聯絡。」她頓了頓,看了我一眼,繼續說:「我在香港一住五年,總以為他如果逃出來,一定先到香港,我登過尋人啟事,卻毫無消息。後來我到了台灣,也登過尋人啟事,大概我找尋他的時候,他正好去了法國,反正陰錯陽差,我們就沒碰到面。直到一星期以前,我在衡陽街閒逛,看到他從公司裡出來,到書攤去買一本雜誌……」不用她再說下去,我知道以後的事了,那就是牧之醉酒回家,又哭又唱的那天。我注視著她,她依然淒惻的微笑著望著我。我心內一片混亂,這個女人!她才是牧之的妻子!人生的事多可笑,多滑稽!我責備這個女人搶了我的丈夫,殊不知是我搶了她的丈夫!哦,這種夫妻離散的故事,我聽過太多了,在這個動亂的大時代裡,悲歡離合簡直不當一回事。但是,我何曾料到自己會在這種故事裡扮演一個角色!

  我們默然良久,然後我掙扎著說:「牧之不應該不告訴我,我一直不知道他曾經結過婚。」

  「他告訴過你的母親!當然你母親並沒料到我們會再重逢。」啊!原來母親是知道的!怪不得母親總含著隱憂!我站起身來,勉強支持著向門口走,我腦子裡仍然是混沌一片,只覺得我已無權來質問這個女人,我要回家去。走到門口,她也跟了過來,她用一隻手扶著門,吞吞吐吐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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