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這還是我的家麼?我的丈夫正繾綣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邊!我在床上平躺下去,用一條冷毛巾覆在額上,我週身發著熱,頭痛欲裂。我努力要禁止自己去思想,但各種思想仍然紛至沓來。看他們的情況,相戀如此之深,決非一日半日所能造成,唯一的解釋,是他們原是一對舊情侶,卻突然重逢而舊情復熾。牧之的啜泣聲蕩漾在我耳邊,敲擊在我心上,一個男人的眼淚是珍貴的,除非他的心在流血,要不然他不會淚流,而他的流淚向另一個女人,不為我!我心中如刀絞般痛楚起來,我開始看清了自己既可悲又可憐的地位,守著一個名義上的「何太太」的頭銜,佔有了牧之一個空空的軀殼,如此而已,牧之,牧之,這名字原是那麼親切,現在對我已變得疏遠而陌生了。
我一直躺到牧之回家的時候,他的氣色很壞,我相信我的也一樣。他身上的香水味使我頭暈,我逃避的走進臥室裡,他揚著聲音問:「憶秋,咖啡呢?」「我忘了!」我生硬的說,語氣裡帶著點反叛的味道,這是我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情緒,我想到他在那個女人的屋裡,她倒茶給他喝,他不是也照喝嗎?回到家裡就要認定喝咖啡了!
牧之走了進來,用他的眼睛搜尋著我的眼睛。
「憶秋,怎麼回事?」他問。
「沒什麼,就是我忘了!」我在床沿上坐下來,徊避著他的視線,彷彿是我犯了什麼過失而被他抓到似的。
「好吧!」他聲音裡有一絲不滿,卻明顯的在壓制著。「我自己來煮!」
他走出屋子,我心中慘痛,失去他的悲切中還混雜了更多被欺騙的憤怒。他愛那個女人,我知道,他從沒有像凝視那個女人那樣凝視過我,從沒有!這使我感到無法忍耐的憤恨和嫉妒,我坐在床沿上,咬著嘴唇和自己的痛楚掙扎,牧之又折了回來,不耐的說:
「憶秋,你沒有做晚餐嗎?」
「我忘了。」我有氣無力說。
牧之凝視著我,他的眼睛裡滿佈猜疑。
「你病了嗎?」他問。「沒有。」「有什麼不對?」我直視著他,我要聽他親口告訴我!
「今天下午你沒有上班,你到那裡去了?」我問。
「上班?」他皺眉。「哦,你打過電話去?」
「是的。」「最近你好像對打電話發生興趣了!」他冷冷的說。
「只是對你的行蹤發生興趣!」我大聲說,被他的態度所刺傷了。「我的行蹤?」他一怔,立即說:「哈,憶秋,你什麼時候害上疑心病的?」「你別想唬我,」我生氣的說:「你自己的行動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的行動?我的什麼行動?」他板著臉問,但不安卻明寫在他的臉上。「我知道你有一個女人,」我乾脆拆穿了說:「我要知道那是誰?」「一個女人!」他喊,喘了口氣。「憶秋,你別瞎疑心!」
「我不是瞎疑心!」我叫:「我要知道那個女人是誰?那個不要臉的霸佔別人丈夫的女人!那個風騷而無恥的女人!她是誰?是舞女?妓女?還是交際花?……」
牧之對我衝過來,在我還沒有來得及辨明他的來意前,他反手給了我狠狠的一耳光,他抽得我頭發昏,耳鳴心跳,眼前發黑,我踉蹌的抓住床柱,以免跌下去,吸了一大口氣,我抬起頭來,牧之卻一轉身向室外走,我聽到他走出大門,和門砰然碰上的聲音,我知道他走了!走出了我的生活和生命。我仆倒在床上,頭埋進枕頭裡,用牙齒咬緊枕頭,以阻住我絕望的喊聲。牧之深夜時分回來了,帶著一身的酒氣,帶著蹌踉的醉步,和滿嘴的胡言亂語。我躺在床上,看著他仆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我沒有理他。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九點鐘,他去上班了,桌上有他留的一張紙條:
「憶秋,請原諒我。十點鐘我打電話和你談。」
我沒有等他的電話,在經過半小時左右的思索和傷心之後,我決心要採取一項行動。是的,我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而今,我必須獨自去解決這個問題!我必須訓練自己成長,訓練自己面對現實!梳洗之後,我換了一件乾淨的「孕婦裝」,鏡子裡反映出我浮腫而無神的眼睛,臉色是蒼白的,神情卻是使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落寞。我在鏡子前面站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暗中計劃見到那個女人之後要說些什麼?責備她?罵她霸佔別人的丈夫?還是乞求她?乞求她把我的丈夫還給我?頭一項我可能行不通,因為我從不善於吵架,第二項就更行不通,因為我天性倔強,不輕易向人低頭的。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先見見她再說,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叫了一輛三輪車,我來到了那棟坐落在杭州南路的小巷中的日式房子面前。壓制自己激動的情緒,我按了門鈴,是昨天那個下女開的門,她打量著我問:
「你找誰?」我愣住了,只得說:「小姐在不在?」「小姐還沒起來。」我看看表,已經是十點鐘,真會睡呀!我一腳跨進院子,不知是從那兒跑出來的一股衝勁和怒氣,我直向室內走,一面昂著頭說:「告訴你們小姐,有人要見她!」
我不待她回答,就脫掉鞋子,走上了榻榻米,又一直走進了客廳。客廳中的陳設雅致潔淨,一套紫紅色的沙發,一個玻璃門的書架,書架上放著一盆早菊。牆上掛著幾張印刷精美的藝術畫片,有一張裸婦顯然是雷諾的,看樣子這並不像一個歡場女人的房子。我在沙發上坐下來,那下女狐疑的望望我,就走進了裡間。我靠在椅子中,雖然有一股盛氣,卻感到忐忑不安。直覺中也自認為我的行動有些魯莽,我到底憑什麼來責問別人?如果她一口否認,我又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