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晨霧
曙色慢慢的爬上了窗子,天,開始亮了。
睡在我身邊的子嘉終於有了動靜,我閉上眼睛,竭力維持著呼吸的均勻,一面用我的全心去體察他的動態。他掀開棉被,躡手躡腳的下了床,輕悄而迅速的換掉睡衣,這一切,我就像親眼看到的一樣清楚。然後,他曾俯身向我,那突然罩到我臉上的陰影一定使我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他退開床邊,試著輕聲低喚我的名字:「美芸!」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心臟卻因過份緊張而加快了速度。他不再懷疑了,我聽到他輕輕拉開壁櫥的聲音,在那壁櫥裡,他昨天偷偷收拾好的衣箱正藏在頂層。我聽到他取下它,然後,浴室的門響了,他在裡面匆忙的梳洗。接著,他的腳步那樣輕輕的越過房間,那樣小心翼翼的走向客廳……我豎著耳朵,等待著另一扇門響,果然,它響了,有人在客廳中和他會合。他們的腳步向大門口移去,我手腳冰冷而額汗涔涔了。他們終於走了嗎?這一對我深愛著的人?兩小時後,他們應該雙雙坐在飛往香港的班機上了。我的手指在棉被中握緊了拳,四肢肌肉僵硬而緊張。如果我現在跑出去,他們會怎麼樣?但,我是不能,也不會跑出去的。門口的腳步突然折回了。一陣細碎的步子迅速的向我臥室跑來。我渾身緊張,心臟提升到了喉嚨口。他們回來了?難道在這最後一刻,他們竟然改變初衷?我瞇起眼睛,從睫毛的縫隙裡向外偷窺,一個小巧的黑影出現在房門口,接著是子嘉高大的影子,他正抓住她的手臂,我可以聽到他急促而壓低著的聲音:
「不要,小恬,你會把她驚醒!」
「我要看看她,」是小恬的聲音,細細的,那樣好聽。我的小恬!「我一定要看看她。」
她走進來了,我聽得到她的腳步,感覺得到她貼近床邊的身體的溫熱。然後,她跪下了,跪在我的床前。我不敢轉動眼珠,不敢移動身子,怕她發現我是醒著的。於是,她開始禱告般低低的說了:「姐姐,你原諒我,我不能不這麼做。」
她哭了嗎?我聽得出啜泣的聲音,掠奪者在憐憫被掠奪的人,多麼可笑!「小恬!快走吧,你要弄醒她了!」
是子嘉在催促?當然。那麼,他竟對我連憐恤之情都沒有了。「我不忍心,子嘉,我不忍心。」小恬帶淚的聲音使我顫慄,她不忍心?多善良的小女孩!可是,她的憐憫讓我憤怒,我恨別人的憐憫,寧可他們對我殘忍的遺棄,不願他們對我流一滴憐憫的眼淚。「我們走了,有誰能照顧她?」小恬淒楚的說著。好妹妹,難道你還真的關心著我嗎?「小恬,別再遲疑了,我已經給她留下了足夠的錢,還有阿英會照顧她。」足夠的錢!是了,十年的夫妻最後只剩下了一些金錢的關係,一筆錢足以報銷所有夫婦之情!還好,子嘉不能算是無情的丈夫,最起碼,他還知道給我留下足夠的錢!我想笑,或者,我已經笑了。「快走!快!小恬!她要醒了。」
子嘉催促得多急呀!小恬站了起來。
「姐姐,原諒我,原諒,原諒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是子嘉把她拉出去了?
他們還是走了!我張開酸澀的眼睛,曉色正映滿窗子,室內由朦朧而轉為清晰。我仰臥床上,仍然保持他們沒走前同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我伸手按了按床前的叫人鈴。阿英披著衣服,打著呵欠走進來。
「阿英,幫我起床,我想到院子裡去透透氣。」我說,聲調那麼平靜自然,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咦,先生呢?」阿英驚異的問。
「先生和二小姐有事情,到高雄去了,一清早走的。大概要過三四天才回來。」我泰然自若的說。
阿英點點頭,那愚笨的腦袋竟然絲毫也想不到這事的不合情理。推過了我的輪椅,她扶我坐上去,用一條毛毯蓋住我的腿。「我去給你倒洗臉水來。」
洗臉水送來了,我胡亂的擦了一把。阿英把我推進了花園。園內,晨霧正堆積在每一個角落中,掛在每一條枝椏上。我打發走了阿英,把輪椅沿著花園的小徑推去。晨霧迎面而來,迷迷濛濛,層層疊疊的包圍了我。
「你是我的哈安瑙,我是白理察。」他說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記住,哈安瑙永遠沒有答應嫁給理察。」
「你會答應,是不?」「不,我和安瑙一樣。」
「你不會和安瑙一樣,你將嫁給我,過正常的夫妻生活,安瑙太傻了。」「她不傻!她是聰明。如果結了婚,他們會成為一對怨偶,就因為她不肯嫁給他,理察才愛了哈安瑙一輩子。」
「也痛苦了一輩子。」他說。
於是,我終於沒有做哈安瑙。我們在玫瑰盛開的季節結婚,他推著我進入結婚禮堂。我那才八歲大的小妹妹走在前面,提著小花籃,不停的把玫瑰花撒下,那條長長的,鋪著地毯的走廊上,有他的足跡,有小恬的足跡,但是沒有我的足跡——我坐在輪椅裡。「我會給你過最舒適的生活,撫養你的小妹妹長大成人,你再無需和貧窮困苦奮鬥。」他說過,那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一個守信的男人!我被安置在精緻富麗的洋房裡,望著那稚齡的小妹妹驚人的成長!
「姐夫,我們學校裡要開母姐會,我沒有媽媽,姐姐又不能去,你陪我去吧!」小妹妹穿著白紗的短裙子,爬上了姐夫的膝頭,小胖胳膊攬著姐夫的脖子。
「哦,當然,我陪你去。」他對她擠眼睛,向我微笑。
然後,我坐在輪椅中望著他牽著她的小手,隱沒在道路的盡頭。一個親愛的丈夫,一個親愛的小妹妹!倚著門目送他們消失,你能不感動而流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