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學校裡,何詩怡問我:
「瓊,能借我一點錢嗎?」
「好,」我說:「有什麼事?要多少?」
「我想,三哥做了這麼久的事,也該寄點錢給媽了,否則未免不合情理,我積了五百元,我想湊足一千元,寄到高雄,再請那邊的朋友匯了來。」
我拿了五百塊錢給她。三天後,我到何家去,才進門,何老太太就興奮的叫著說:「瓊,」最近何老太太已經改口叫我名字了:「快來看,詩傑給我寄了一千塊錢,你來看呀!還有這封信,詩怡已經念給我聽過了,你再念一遍給我聽聽!」
我憐憫的望著何老太太,她高興得就像個得到了糖吃的小娃娃。那天,整個晚上,何老太太就捧著那封信和匯票跑來跑去,一刻不停的述說詩傑是如何如何孝順,如何如何能幹。那封信,雖然她不識字,卻翻過來倒過去看個沒完。最後,她突然說:「對了,我要請一次客,拿這筆錢請一次客。」
「哦,媽媽?」何詩怡不解的望著她母親。
「你看,詩怡,我總算熬出來了,我要請一次客,把你姨媽姨夫,周伯伯周伯母,還有王老先生和趙老太太都請來,他們都是看著我熬了這麼多年,看著詩傑長大的,我要讓他們都為我高興高興!詩怡,快點安排一下,就這個星期六請客吧,瓊,你也要來!」老太太眼睛裡閃著光,手舞足蹈的拿著那張匯票。「哦,媽媽,」何詩怡吞吞吐吐的說:「我看,算了吧……」「怎麼,」老太太立即嚴厲的望著女兒:「我又不用你的錢,你三哥拿來孝敬我,我又不要花什麼錢,請一次客你都不願意……」「哦,好吧。」何詩怡無可奈何的看了我一眼:「只是,您別累著,菜都到館子裡去叫吧!」
這之後的兩天,何詩怡就忙著到要請的人家去通知,並且叮囑不要露出馬腳來。星期六晚上,我提前到何家去幫忙,才跨上玄關,就被客廳中書桌上的一對紅色喜燭吸引了視線。那對喜燭上描著金色的龍和鳳,龍鳳之間,有一個古寫的壽字,兩支喜燭都燃得高高的,顯得非常的刺目。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壽」字說不出來的令人不舒服,好像在那兒冷冷的諷刺著什麼。客廳中間,臨時架了一張圓桌子,使這小房間變得更小了。何詩怡對我悄悄的搖搖頭,低聲說:
「媽一定還要燃一對喜燭,我真怕那些客人會不小心洩露出三哥的消息來。」客人陸續的來了,都是些五十歲以上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何老太太大聲的笑著,周旋其間,挺著她佝僂的背脊,向每一個客人解釋這次她請客的原因。主人是說不出的熱情,客人卻說不出的沉默。何詩怡不住的對人遞眼色,王老先生是客人中最自然的一個,他指著喜燭說:
「今天是誰的生日嗎?」
「哪裡呀!」何老太太有點忸怩:「點一對喜燭,沾一點兒喜氣嘛!你看,我苦了二十年,總算苦出頭了,還不該點一對喜燭慶祝慶祝嗎?等詩傑結了婚,我能抱個孫子,我就一無所求了!」何老太太滿足的歎了口氣,還對我瞄了一眼,向王老先生眨眼睛,似乎在暗示王老先生,我可能會做她的兒媳似的。菜來了,何老太太熱心的向每一個人敬酒,敬著敬著,她的老話又來了:「唉,記得嗎?他們爸爸臨死的時候對我說,田地可以賣,房產可以賣,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
這些話,我聽了起碼有二十遍了,在座的每個客人,大概也起碼聽了二十遍了,大家都默默的喝著悶酒,空氣十分沉悶,何老太太似乎驚覺了,笑著說:
「來來,吃菜,不談那些老話了,今天大家一定要好好的樂一樂,等詩傑回來了,我還要請你們來玩呢!」
我望著杯裡的酒,勉強的跟著大家湊趣,從沒有一頓飯,我覺得像那頓飯那樣冗長,好像一輩子吃不完似的。何老太太一直在唱著獨腳戲,滿桌子只聽到她一個人的聲音,響亮,愉快,充滿了自信和驕傲。我的目光轉到那對喜燭上,燭光的上方,就掛著那張全家福的照片,照片裡的何老太太,正展開著一個寧靜安詳的微笑。
「時間真快,」何老太太笑吟吟的環視著她的客人:「孩子們大了,我們的頭髮也白了!」
大家都有點感慨,我看著這些老先生老太太們,他們,都有一大把年紀,也有許多人生的經驗,這裡面,有多少歡笑又有多少淚痕呢?飯吃完了,客人們散得很早,我被留下來幫忙收拾。何老太太似乎很疲倦了,在過度的興奮之後,她有點精神不濟,何詩怡服侍她母親去睡覺。然後,她走了出來,我們撤掉了中間的大圓桌,室內立即空曠了起來。何詩怡在椅子裡坐下來,崩潰的把頭埋在手心裡,竭力遏止住啜泣,從齒縫中喃喃的念著:「哦,媽媽,媽媽。」我們都明白,何老太太的時間已經沒有多久了。我把何詩怡的頭攬在我懷裡,使她不至於哭出聲音來。在那個書桌上,那對喜燭已經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但卻依然明亮的燃燒著,我順著那喜燭的火苗往上看,在那張陳舊的照片裡,何老太太整個的臉,都籠罩在那對喜燭的光圈裡。忽然間,我覺得心地透明,神志清爽。
「有些人是不會死的,永遠不會死的!」我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一面肅穆的望著那燭光,和燭光照耀下的那張寧靜安詳的臉。何詩怡悸動了一下,把頭抬了起來,順著我的目光,她也望著那張照片。她眼中的淚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種嚴肅的神情。我握住了她的手,在這一刻,我們彼此瞭解,也同時領悟,死亡並非人生的終站。
一星期後,何老太太在睡夢裡逝世了。我始終忘不掉那頓晚宴,和那對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