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那晚,小秋的丈夫帶來了一個「博士」,是什麼「博士」不得而知,但,那禿得發光的頭顱足以證明他資格老到。在小秋的客廳裡,大家尷尬的枯坐著,「博士」除了眨眼和乾咳外,似乎不大會其他的事情。對了,他還會一件,就是把別人說的話重複一遍。
「我們聽音樂吧!」小秋說。
「聽音樂吧!」博士說。
「喜歡誰的唱片?普裡斯萊?強尼賀頓?保羅安卡?還是蓓蒂珮姬?」小秋說。「誰的唱片?保羅安卡?蓓蒂珮姬?」博士說。
「我看還是保羅安卡吧,他的曲子有股特別味道,很過癮!」小秋的丈夫說。「保羅安卡吧,很過癮!」博士說。
於是,保羅安卡那副娘娘腔的喉嚨所唱的歌曲就一支支的出籠了,博士伸長了脖子「恭聽」。小秋和她的丈夫無可奈何的交換著眉語。我凝視著紗窗,那上面正有一隻蜘蛛在捕捉蚊子。空氣僵著,門鈴響了,室內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
一襲咖啡色的大衣,勉強算梳過了的頭髮,舒展的眉毛下有對充滿靈氣的眼睛,端正的鼻子下是張過份堅定的嘴,嘴角掛滿了倔強、自負和堅毅。脅下夾滿了卷宗夾子、繪圖紙,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匆匆忙忙的在門垠上一站。
「哈!是你這個大忙人!」小秋叫著說,「這次可以停幾分鐘?」「二十分!」「噢,難得難得!」小秋的丈夫說。
「你知道他是誰嗎?」小秋問我,「××廣告公司的——」她掉過頭去看她丈夫,「——的什麼?該怎麼說?」
「創辦人,總經理,董事長,業務主任,設計部主任……反正,大部份都由他一手包辦!」
我看他一眼,出於好奇。
他鎖眉,沒注意到我,我想。走到唱機旁邊,他逕自取下了那張保羅安卡,換上一張《悲愴》。回過頭來,他看著我,微笑。「是不是比保羅安卡好些?」
為什麼要問我?為什麼偏選中《悲愴》?難道你知道我的內心?知道這是我最愛的一張?「比保羅安卡好些。」博士說,我吃了一驚,他彷彿也是,望望博士,又望望我,他眼中有著困惑。糊塗的小秋,竟沒有把我介紹清楚,但是,又何必要介紹清楚呢?我把眼光調向地面。磨石子的地上有五顏六色的小石子,黑的、白的、藍的、紅的。「你最近忙些什麼?」小秋問。
「我有份新的計劃,」他打開一份草圖,「假若發展了,一定大有可為。」「又是新計劃,」小秋的丈夫問,「你要賺多少錢才滿意?」
「錢?」他笑笑,像是自嘲,也像在嘲笑別人:「我只是想做事,想把許多的夢想變成事實。至於錢,我的看法是:我不要貧窮,也不要豪富。所以,我像流水一樣的賺錢,也像流水一樣的花錢,只要賺得心安理得,花得也心安理得就行了。」「你還有未竟的夢想?」小秋說,「我認為你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事業,家庭,什麼都有!」她轉向我,解釋的說:「他的太太是公認的美人,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美得不得了。」
「小秋就會幫我吹牛,」他笑著說,把草圖捲成一卷,扔在一邊,「不談生意上的事。」
「談什麼?」小秋開玩笑的說,「音樂?藝術?文學?」她又轉向我:「任何一門,他都是行家。」
我凝視他,可能嗎?他也凝視我。《悲愴》完了,二十分鐘早已過去,他卻沒有即時離開。走到唱機邊,他問我:
「換一張什麼?」他拿起一張,徵求的給我看,是《新世界》!我點頭。德伏札克!多年以前,有個大男孩子,曾彈奏他的曲子給我聽,唱片旋轉,樂曲輕揚,而我泫然了。
他走了。我若有所思,唱片轉不走我淡淡的感觸和哀愁。小秋送客到門外,退回來,坐在我身邊說:
「是個很奇特的人,是嗎?」
「是個很出眾的人。」我說。
「哦,是嗎?」她深深的注視我,「剛剛在門外,他問我:『那個不會用嘴說話,卻會用眼睛說話的女孩子是誰?』」
我微顫了一下。「對他的感想如何?」小秋問。
「哦,」我望望窗外,繁星正在黑暗的天際閃爍。「像一顆跌落人間的星星。」我說。
「怎麼講?」「星星掛在天空,光熠燦爛,跌落人間,就只是一塊頑石。如果你不去研究他的本質,你很可能誤把他看成一塊在名利場中打滾的頑石。」「一塊頑石。」許久沒有說話的博士突然開了口。我被他嚇了一跳,小秋顯然也吃了一驚,她大概早已忘記這位博士的存在了。一塊頑石?我望著那光禿禿的頭顱,傻愣愣的神態,一塊頑石?噢,好一塊頑石!我忍不住要笑了,站起身來,我衝進浴室,爆發了一串大笑。小秋追進來,搖著我:
「你瘋了?幹什麼?」「只是笑笑,」我說,「一個晚上認識了兩塊頑石!」
兩塊頑石?一塊在客廳裡,另一塊呢?我仰首看著窗外的夜空,星光璀璨。你,掛在天空吧,何必跌落人間?染上一身凡塵俗氣!小貓醒了。在坐墊上伸懶腰,「喵!」的一聲,跳落在地下,腳步那麼輕。來吧,小貓,我正寒苦,你何不分一些溫暖給我?彎腰捉住了它,放在膝上,輕輕的撫摸它的頭和背脊。別鬧,小貓,稍安勿躁,我不會倒著摸你的毛。乖一些,小貓!靜靜的躺著吧!第四條線嗎?他說:「你說我像一顆星星,跌落人間,卻只是頑石,我也有這份自知之明,在商業圈子裡打滾,如果真還具有苦幹『靈性』,也難免不受磨損。星星的燦爛,在於有光源的照耀,你,是我的光源!在認識你以前,我早就成了一塊頑石,既然你發現了我的本質是星星,請幫助我,不要讓我再變得暗淡無光!」噢!你會是光源嗎?以前三度受傷,早已使你成為驚弓之鳥,但,你怎麼又去「尋夢」了呢?隨著日子的消逝,你發現他的光芒與日俱增,像一粒多面的鑽石,面面都發著光。常常閃耀得你睜不開眼睛,使你滿心流動著喜悅之情,而與喜悅俱來,是不能得到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