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所有的事都辦好了?照相館接過頭了嗎?出租汽車訂好了沒有?花籃和花都要最新鮮的,你有沒有告訴花店幾點鐘送花來?」鄭季波點了點頭,表示全都辦好了。他倒有一點希望現在什麼都沒有弄好,那他就可以忙忙碌碌的有事可幹了。就像絮菲結婚那次一樣,一直到走進結婚禮堂,他都還在忙著。但,現在到底是第三個女兒結婚了,一切要準備的事都駕輕就熟,再也不會像第一個女兒結婚時那樣手忙腳亂了。鄭太太搓了搓手,似乎想再找點問題來問問,但卻沒有找出來,於是走到書架旁邊,把書架上的一瓶花拿了下來,自言自語的說:「兩天沒有換水了,花都要謝了,我去換換水去!」
鄭季波想提醒她那是今天早上才換的水,卻沒有說出口,目送著她那臃腫的身子,抱著花瓶蹣跚的走出去,不禁搖搖頭說:「老了,不是嗎?結婚都三十幾年了!」
年輕時代的鄭太太並不胖,她身材很小巧、很苗條,臉龐也很秀麗,但是,鄭季波並不喜歡她。當他在北平讀書,被父親騙回來舉行婚禮時,他對她只有一肚子的怨恨。婚前他沒有見過她,舉行婚禮時他更連正眼都沒有看過她一眼,進了洞房之後,她低垂著頭坐在床沿上,他很快的掠了她一眼,連眼睛、鼻子、眉毛都沒有看清楚,就自管自的衝到床前,把自己的一份被褥抱到外面書房裡,鋪在椅子上睡了一夜。他不知道她的新婚之夜是怎麼過的,只是,第二天早晨,當他醒來的時候,出乎意料的她竟站在他的面前,靜靜的捧著洗臉水和毛巾。他抬起頭來,首先接觸的就是她那對大而黑的眼睛:脈脈的、溫馴的、歉然的望望他,他的心軟了,到底錯誤並不在她,不是嗎?於是他接受了這個被硬擲入他懷裡的妻子。但,由於她沒有受過教育,更由於她是父母之命而娶的女子,他輕視她、討厭她、變著花樣的找她發脾氣。起先,他的母親站在兒媳婦的一邊,總幫她講話,漸漸的,母親卻偏向他這一邊來了,有一天,他聽到母親在房裡對她說:
「一個妻子如果不能博得丈夫的歡心,那她根本就不配做一個妻子,我們鄭家從沒有過像你這樣無用的媳婦!」
她忍耐了這一切,從沒有出過怨言。
「那時太年輕了,也太孩子氣了!」
鄭季波對自己搖了搖頭,香煙的火焰幾乎燒到了手指,他驚覺的滅掉了煙蒂,手錶上已經七點半,望了望大門,仍然毫無動靜。習慣性的,他用手抱住膝,沉思的望著窗外。月亮已升起來了,那棵鳳凰木反而清晰了許多,雲一樣的葉片在風中微微的顫動著。鄭太太抱著花瓶走了進來,有點吃力的想把它放回原處去,鄭季波站起身來,從她手裡接過花瓶,放回到書架上。這種少有的慇勤使鄭太太稍感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他坐回沙發裡,掩飾什麼似的咳了一聲嗽,鄭太太看了看天色問:
「怎麼還不回來?再不回來,菜都要冷了!」
「她除了燙頭髮之外還要做什麼?為什麼在外面逗留得這麼晚?」鄭季波問。「要把租好的禮服取回來,還要取裁縫店裡的衣服,另外恐怕她還要買些小東西!」
「為什麼不早一點把這些雜事辦完呢?」
「本來衣服早就可以取了,絮潔總是認為那件水紅色的旗袍做得不合身,一連拿回去改了三次。」
「何必那麼注意小地方?」鄭季波有點不滿。
「這也難怪,女孩子把結婚的服裝總看得非常嚴重的,尤其是新婚之夜的衣服,記得我結婚的時候……」鄭太太猛然住了口,鄭季波看了看她,努力的想記起她結婚那晚穿的是一身什麼樣的衣服,但卻完全記不起來了。
八點十分,絮潔總算回來了,新燙的頭髮柔軟而鬈曲的披在背上,懷裡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一進門就嚷著:
「媽!你看我燙的頭髮怎麼樣?好看嗎?」
本來絮潔就是三個女兒中最美的一個,把頭髮一燙似乎顯得更美,也更成熟了。但,不知為了什麼,鄭季波卻感到今晚的絮潔和平常拖著兩條小辮子時完全不一樣了,好像變得陌生了許多。鄭太太卻拉著女兒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讚不絕口,絮潔興奮的說:「我還要把禮服試給你們看看,媽,我又買了兩副耳環,你看看那一副好?」「我看先吃飯吧,吃了飯再試好了,菜都冷了!」鄭太太帶著無法抑制的興奮說。鄭季波想到飯廳桌上那滿桌子的菜,知道太太想給絮潔一個意外的驚喜,不禁讚歎的、暗暗的點了點頭。「喔,你們還沒有吃飯嗎?」絮潔詫異的望了望父母:「我已經在外面吃過了。你們快去吃吧,我到房裡試衣服去!」
絮潔撒嬌的對鄭太太笑了笑,跑上去勾住鄭太太的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又回過頭對鄭季波拋來一個可愛的笑靨,就匆匆忙忙的抱住她那些大包小包的東西往自己的房裡跑去。鄭太太愣了一下,接著立即抱著一線希望喊:
「再吃一點吧,好嗎?」
「不吃了,我已經飽得很!」
鄭太太呆呆的望著女兒的背影,像生根一樣的站在那兒,屋裡在一剎那間變得非常的沉寂。鄭季波碰了碰鄭太太,用溫柔得出奇的語調說:「走吧,玉環,我們吃飯去!」
鄭太太驚覺的望了望鄭季波,嘴邊掠過了一絲淡淡的苦笑,搖著頭說:「可愛的孩子,她是太快樂了呢!」
鄭季波沒有說話,走進了飯廳,在桌前坐了下來,鄭太太歉然的望著他問:「菜都冷了,要熱一熱再吃嗎?」
「算了!隨便吃一點就行了!」
桌上堆滿了菜,雞鴨魚肉一應俱全。那盤紅燒鯉魚被觸目的放在最中間,直挺挺的躺在那兒,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來,好像在冷冷的嘲弄著什麼。鄭季波想起他和鄭太太婚後不久,她第一次下廚房做菜,顯然她已經知道他最愛吃魚,所以也燒了一個紅燒鯉魚。那次的魚確實非常好吃,他還記得每當他把筷子伸進那盤魚的時候,鄭太太總是以她那對溫柔的大眼睛熱切的望著他,彷彿渴望著他的讚美,但他自始至終沒有誇過她一句,他不瞭解自己何以竟如此吝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