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和他見面,距離初次見到他,已經是整整十年了。十年,給每一個人的變化都很大,大哥已經做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我也不但已為人妻,且將為人母了。
當外子帶我出席他們的校友會時,我是再也想不到會和他見面的。校友會在外子母校的大禮堂舉行,人很多很亂,主要就是大家聚聚,聯絡聯絡感情。有個規模不小的聚餐,聚餐之後是舞會。我因為正害喜,對於室內那混濁的空氣和嘈雜的音樂感到不耐。而外子與幾個舊日的好友碰到了頭,立即聚在窗邊,高談闊論了起來。聽他們談了一些彼此的事業,年紀輕輕的就唏噓著年華的老大,我是越來越不耐煩了。但外子正談得高興,看樣子並沒有告辭的意思,我只得悄悄的溜出了大禮堂,到外面清新的夜色中去透透氣。
禮堂外面幾步之遙,有個小小的噴水池。我踏著月色,向噴水池走去,站在池邊,看著那噴出的水珠在月光下閃爍,看著平靜的水面被粒粒落下的水珠擊破,別有一種幽靜的美。我不知不覺的在池邊坐下,凝視著自己的影子在水波中蕩漾。我是那樣出神,竟沒有發覺有人走到我的身邊,直到一個聲音突如其來的嚇了我一跳:「小妹,你好?」我迅速的抬起頭來,面前站著的男人使我不能辨識,一襲破舊的夾克,敞著拉煉,裡面是件骯髒的襯衫,和一條灰色卡其布的褲子。亂蓬蓬的頭髮下有張被鬍鬚掩埋的臉,只看得見在夜色中閃爍著異樣神采的一對眼睛。衣領敞開,翻起的夾克領子半遮著下巴。瘦瘦長長的身子挺立在月光下,像個幽靈。我遲疑著,比遲疑更多的,是膽怯。
「不認得我了?」他的聲音平平靜靜的,沒有高低之分。「以前你大哥他們叫我詩人,記得嗎?」
「詩人?」我一驚,實在沒料到當年那個沉默靦腆的大男孩子竟是面前這個落拓潦倒的中年人,難道十年的光陰竟能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之大!我正錯愕之間,他已自自然然的在我身邊坐下,從夾克口袋裡摸出一包煙,問我:
「抽煙嗎?」我搖搖頭,他自顧自的燃起了煙,然後靜靜審視著我。現在距離近了,我更可以看出時間在他身上所刻下的痕跡,他雙頰下陷,顳骨突出,憔悴得幾無人形。再加上那奕奕有神的眼睛,顯得十分怪異。這突然的見面使我口拙,尤其是他那驚人的改變,令我簡直不知說些什麼好。
「這些年好吧?你長大了。」他說,聲音依然那樣平板,沒有帶出一絲情感來。「我已經結了婚……」我說。「我知道。」他打斷了我:「很幸福吧?」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恢復了平靜,望著他說:
「你呢?這些年躲在哪裡?我們都看不到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你希望的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
他凝視我,雙眼灼灼逼人的燃著異樣的光,但我直覺的感到他並沒有看見我,他的眼光透過了我的身子,望著的是虛無縹緲的夜色,和虛無縹緲的世界。
「我幾乎找到了,」他說,嗒然若失的。「可是,我又失去了。」「怎麼回事?」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煙,再把煙噴出來,煙霧在寒夜裡很快的擴散了。他注視煙蒂上的火光,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輕輕的問:「要聽故事嗎?」我沒有說話,只用手抱著膝,做出準備傾聽的姿態來。他望著我,這次他是真的在看我,好半天,他說:
「你好像還和以前一樣,喜歡聽而不喜歡說。好久以前,我覺得你和我是同類的,現在也這麼覺得。那麼,你真的幸福嗎?你的丈夫能使你獲得寧靜和快樂嗎?」
我皺皺眉,我不想去分析,於是我說:
「告訴我你的故事。」他說了,用那種平板而沒有高低的聲調。
「我一直渴望著一種境界,你知道。」他說,微仰著頭,注視著寒空裡的星光。「我想找一個安靜而幽美的所在,我厭倦都市的繁華和一般人追逐名利的生活。因而,當我受完了預備軍官的訓練,而湊巧知道東部山區中出了一個國校教員的缺時,我竟毫不考慮的接受了這個工作。」他看了我一眼:「你會奇怪嗎?一個大學畢業生到山地裡去教小學?」
「不。」我說。「可是,我的家人卻覺得很奇怪,在這兒,我必須先告訴你我的家庭。我父親是早年留德的學生,學工程,然後一直在大學中執教。我母親出自名門望族,畢業於杭州藝專,是個薄負微名的女畫家。我有三個姐姐,兩個妹妹,我是家裡唯一的一個男孩子。我父親學的既是科學,受的又是新式教育,所以,總力言他是個男女一視同仁的父親,但是,他卻是個最重男輕女的父親,他寵愛我,優待我視我如同瑰寶。母親就更不用說了。我在家裡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父親讓我受最好的教育,期望我能出國留學,然後出人頭地。他那望子成龍的苦心,為人子者,也真當感激了。所以,當我決定到山地去教書時,他如同挨了一記悶棍,整整三天三夜,他和我母親,還有我的姐妹,苦口婆心的勸我放棄我這荒謬得『不可思議』的計劃。母親和我的姐妹甚至淚下。但是,我終於不顧一切,提著一口小皮箱,走入了山區。
「那學校坐落在半山的一個村落裡,簡陋到極點,那地區荒涼貧瘠,我實在不懂為什麼有人願意定居在這兒。所有的居民,都貧苦到衣不蔽體,六七歲的孩童,赤身露體都是常事。學校中一共只有五個人管理,一個是校長,一個算術教員,一個常識教員,加我這個國語教員,另外還有個管理灑掃的校工。校長姓林,年約四十幾歲,是本省人,能說一口很好的日語。對於我的來到,他表現了適度的歡迎,然後將我安插在一間半新舊的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