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月滿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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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頁

 

  「我負擔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全部國語課程,事實上,每年級只有一班,班級越高,人數就越少,因為一般十二、三歲的孩子,都要幫家裡做事,家長就不肯放他們出來讀書了。功課看起來忙,事實上並不太忙,只是,學生程度之低,和天資的愚魯,使我一上來就大失所望。我置身於一群破破爛爛,毫無天份的孩子之中,看著的只是山脊和梯田,竟有種被欺騙似的感覺,這與我幻想中那寧靜幽美的神仙境地,簡直相差得太遠太遠了。可是,逐漸的,我開始安於我的新環境了,因為我發現這兒的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淳樸,而生活在簡單中,也有他的人情味。何況我還有很多空餘的時間,可以在深山幽谷之中去探索一些奧秘,凝思一些真理。於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待下來了。

  「是我到山地的第二星期,我曾托一個老太太幫我物色一個上班制的下女,因為學校沒有包伙,而我又從無烹飪訓練,再加上整理房間,洗衣,灑掃,在在都需要一個人幫忙——(在這兒,你可看出我的公子哥兒脾氣仍然未改,我常想,我只是個理想主義者,而不是個實行主義者。)——所以,一天早上,維娜被帶到了我的房間裡。

  「維娜是個小小巧巧的女孩子,大約十八九歲,棕色的皮膚,苗條而結實的身子。有一對大大的,帶著點疑問味道的眼睛,好像對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和追尋謎底的慾望。鼻子挺直而有稜角,嘴唇厚實富於性感,我不知道為什麼把她看得那麼仔細,大概因為在這窮鄉僻壤中,生活太單調了,有一個人讓你研究研究總是好的。不管怎樣,我喜歡這個女孩子,我接受了她。這,竟然影響到了我整個的一生。」

  他停頓了敘述,重新燃起了一支煙。黑暗裡,煙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中的跳動。他吸了一口煙,繼續說下去:

  「維娜是她的漢名,據說是我的前任給她取的名字,事實上,大家都叫她阿諾,我不知道諾是不是娜字的發音,但,我喜歡叫她維娜。維娜每天一清早就到我的房裡,灑掃,整理,把衣服抱到溪邊去洗。她在屋後的一塊小空地上煮飯,每天當我起床時,我會發現室內早已纖塵不染,而桌上陳列著碗筷和我的早餐。為了方便起見,我給了她一把我房門的鑰匙,使她可以在我未起身時進房裡來工作。她每次來,輕悄得像一隻黑夜行路的小貓,居然從沒有驚醒過我。因而,她來的頭一兩天,當我早上醒來,看到室內井然有序,而桌上的飯菜熱氣騰騰,竟驚異的以為我像童話中的樵夫,拾回家一個田螺,夜裡,田螺中會走出一個美女,為他灑掃煮飯。我起床後,吃過飯,她立即又輕悄的走了回來,鋪床疊被,然後就吃著我吃剩的飯菜,很快的吃上幾大碗飯。她做事時沉默寡言,可是動作迅速優美。沒幾天,我就發現她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的一環。「一天早上,我被雨聲驚醒,睜開眼睛來,天才微微有點濛濛亮,我翻身想再睡,卻聽到鑰匙輕輕的在鎖孔中轉動的聲音。我知道是維娜來了,只為了好奇,我假裝熟睡未醒,卻偷偷的窺視著她進房後的工作情形。她走進室內,頭髮上滴著雨水,身上,她慣穿的一件灰白色的連衣裙已經濕透,貼在她豐滿而小巧的身體上,看起來竟出奇的動人,她看了看床上的我,拾起我換下來的一件襯衫,用來抹拭頭髮上的雨水。然後,她輕快的在室內移動,整理著一切,身子轉動的線條優美而自然,我忘了裝睡,禁不住呆呆的凝視著她,於是,她一下子就停住了,看著我,試著對我微笑。

  「『早,先生。』她說,她的國語很生硬。

  「『早,維娜。』我說。

  「『下雨了。』她說。「『到房裡來煮飯吧!』

  「她把炊具搬進房裡,鼓著腮幫子吹那已濕了的木柴,火光映著她的雙頰,帶著一份原始的自然的美。

  「『你家裡有些什麼人?』我沒話找話說。

  「『婆婆、爸爸、媽媽、弟弟、妹妹。』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十二個。』「哦,天呀!十二個!在山地裡,女人生孩子就像母豬生小豬一般簡單。「『你是第幾個?』「『最大的。』她回頭看著我。突然反問了我一個問題:『先生,你是平地人,為什麼要到山上來?』

  「她把我問住了,我怎麼能向她這樣的女孩子解釋我上山的動機?怎能告訴她我那些人生的哲理?於是,我好久都沒說話,最後,我勉強的說:

  「『因為山上比平地美麗。』

  「她的眼睛看來懷疑而不信任,還帶著幾分被愚弄了似的表情。但是,她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表示什麼。我反倒有些不安,我渴望能讓她明白我並沒有欺騙她。於是,第二天,我竟荒謬的把她帶到山裡。在山中的谷地裡,到處都開著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還有蒲公英。我像一個傻子一樣的,費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告訴她那花是多麼的美,草是多麼的美,岩石又是多麼的美……我又熱切的向她形容城市,繁忙的人群,擁擠的車輛,嘈雜的噪音,那些庸俗的追逐著名利的人,彼此傾軋,彼此傷害……我告訴她人心的險惡,訴說著社會的百態,一直說個不停,她靜靜的傾聽著,用她無邪的眸子關切而憐恤的注視著我。那神情就彷彿我是個發著熱病的孩子。終於,我停了下來,因為我發現我想令她瞭解我的意境,這念頭的本身就實在荒唐!她根本就無法體會,她是個既無邪又無知的孩子,和那山、那草、那岩石一樣的單純,一樣的只屬於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又何必要把這樣的一個單純的腦筋中灌輸進去『思想』,徒然使原有的簡單變成複雜呢?我一停止說話,她就對我綻開一個溫柔的微笑,然後跳蹦著在山谷中收集著野花,她奔跑的小身子在山谷的暮色中移動,恍如一個森林的女妖,我感到被眩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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