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天開始,她每日清晨來的時候,都要給我帶來一大束山谷中的野花。她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狂熱的愛著這些花朵。她把花束插在瓶中,上面經常還帶著露珠,我知道她為了採這些花,必須多繞一大段路。往往,我會對這些花沉思,幻想著維娜赤著腳,奔跑在曉霧朦朧的山谷中,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隨著日子的流逝,我和維娜就越來越熟悉,越來越不拘禮了。她開始和我同桌吃飯,開始為我做一些不屬於她工作範圍之內的工作。她為我補衣服,補襪子……在她該回去的時間,她還盡量的逗留在我的室內。晚上,我們常用一盞煤油燈(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你山中是沒有電燈的)。我在燈下批改作業,她在燈下為我補綴衣服。往往,我從作業上抬起頭來,就可以看到她黑髮的頭,映著燈光的明艷的雙頰,微微起伏著的胸部,和裸露在短衫外的棕褐色渾圓的手臂。這時,我會幻覺她是我的,幻覺她是個仙子和幽靈的混合品……因而竟忘了工作,對她怔怔的凝想起來。於是,她會抬起頭來,給我一個既高興又羞怯的笑,吶吶的用她所特有的那種不純熟的國語說:「『看什麼呀?先生?』
「我對她微笑,她也對我微笑,逐漸的,我們會對笑得很長久,笑得忘記了許多事情,笑得天和地都醉醺醺的,笑得精神朦朧恍惚。然後,我會突然想起工作,而回到我的作業裡,她就會俯下頭去,輕輕的吐出一聲,像是惋惜,又像失望的輕歎。「山中的歲月千篇一律,難免會有些枯寂。林校長是有家眷的人,他有個日本籍的妻子,和兩個小孩,在山中頗得人望,山胞們大都說山地話和日語,小部分年輕人會說國語。日子一久,我就發現大家很尊敬林校長,但是對我和另外的教員,卻有點『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我很難和他們打成一片。而我本人也不長於交友,再加上言語不通,更不易和他們相處,因而,我顯得孤僻落寞。在寂寞中的人,是十分容易和對他親近的人交友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和維娜的友誼與日俱增的原因。「我發現維娜的縫紉工作越來越多了,她在燈下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久。終日面對著她,我早忘記她只是個村姑,我開始在她身上發掘,而發掘出來的東西,竟多過了我所意料的。「一天晚上,我厭倦了作業本,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我接觸到她關懷的眼睛,我放下筆問:
「『維娜,你從來沒有下過山嗎?』
「她搖搖頭。「『你的父親呢?』「『很早以前,爸爸下山去賣鹿角鹿骨,回來的時候,沒有帶回一毛錢,連鹿角鹿骨都沒有了。』
「『怎麼回事呢?』「『不知道,不過,他從此不肯再下山,而且提起平地人就恨得要死。』「『維娜,你想下山嗎?』
「她注視著我,彷彿在思索,終於,她搖了搖頭,對自己微笑,笑得十分稚弱動人。
「『不。』她說:『我下山做什麼呢?平地人都很聰明,我太笨了,只能留在山上,到平地去,大家會笑我的。』
「她說出了一份真實,當我審視她的時候,我不由自主的拿她和桌上的那瓶她採來的蒲公英相比較,她就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淳樸自然,應該屬於曠野和山谷,而不能屬於高樓大廈。「山中的冬天來得比平地早,陽曆十二月初,天氣已經寒陰陰的了。我穿上了毛衣,清晨和深夜,還禁不住有些瑟縮。可是,維娜依然裸露著她微褐色的手臂,在清晨的寒風中來到,赤著的腳踏過冰冷的朝露,似乎絲毫不覺寒冷。一天,我在溪邊看到她,捲著高高的裙子,裸著大腿,站在冰冷的溪水裡給我洗衣服,一面洗著,一面還高興的唱著歌。她的歌喉低柔而富有磁性,唱起來頗能令人心動。當時,在溪邊還有別的女人在洗衣服,我只遠遠的看著她,並不想驚動她,但她一定憑她的第六感發現了我,她抬起頭來,用眼光搜索到了我,於是,她給了我一個悄悄的微笑,眼睛裡煥發著光彩,唱得更加高興了。猛然間,我心中微微一動,我覺得我與她之間,已經有了一份默契似的情感,這情感隱密而微妙,但它顯然是存在著。這發現使我有點兒不安,不過並不嚴重。當天晚上,當我們又坐在燈下工作時,我問:
「『維娜,今天你在河邊唱的歌是什麼意思?』那歌詞是艱澀難懂的山地話。「『噢,』她微笑著停止縫紉:『我不會說,我不知道用國語該怎麼說。』「『試試看。』「她微笑沉思,一層紅暈在她面頰上散佈開來,她用眼尾悄悄的注視我,臉上有種朦朧的、幸福的光彩。然後,她試著翻譯那歌詞的意思給我聽:
「『那歌的意思是說,有一朵小小的雲,頂在我的頭上,也頂在你的頭上,一朵雲下的兩個人,有兩顆不同的心,哪一天,兩顆心變成一顆,你知道了我的心,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擔驚害怕……噢,我不會說了!』她笑著結束了那對她很困難的翻譯工作,漲紅的臉和含羞的眼睛,流轉著盈盈的醉意。我望著她,呆住了。「『你看什麼啦?先生?』
「我收回了視線,但,我改不下本子了,作業簿上的字在我眼前跳動,越過練習本,我可以看到她放在桌上的胳膊,渾圓的手臂帶著女性的魅力,我有衝上前去握住它的衝動。可是,我克制了自己,隱隱的,我感到這份感情已經過份了,過份則充滿危機。我到山上來是尋求寧靜,不是製造問題。幸好,這時候,寒假的來臨結束了這危險的一刻,放寒假的第二天,我就束裝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