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夏磊丟下了兩個字,一拉馬韁,正要走,夢凡用一種他從未聽過的,淒絕的聲音,詛咒般的說了出來:
「你只要記得,望夫崖上那個女人,最後變成了一塊石頭!」夏磊渾身顫慄。停住馬,想回頭看夢凡,再一遲疑,只怕這一回頭,終身都走不掉!他重重的,用力的猛拉馬韁,追風撒開四蹄,揚起了一股飛灰,絕塵而去。
夢凡一動也不動,如同一座石像般挺立在曠野上。
追風疾馳著,狂奔著。
夏磊頭也不回的,迎著風,策馬向前。曠野上的枯樹矮林,很快的被拋擲於身後。
「你只要記得,望夫崖上那個女人,最後變成了一塊石頭!」夢凡的聲音,在他耳邊徊響。他控著馬韁,逃也似的往前狂奔。「望夫崖上那個女人,最後變成了一塊石頭!」
夢凡的聲音,四面八方的對他捲來。
他踩著馬鐙,更快的飛奔。
「變成了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塊石頭……」夢凡的聲音,已匯為一股大浪,鋪天鋪地,對他如潮水般湧至,迅速的將他淹沒。
「變成一塊石頭!變成一塊石頭!變成一塊石頭……」
幾千幾萬個夢凡在對他喊,幾千幾萬個夢凡全化為巨石,突然間聳立在他面前,如同一片石之林。每個巨石都是夢凡傲然挺立,義無反顧的身影。
夏磊急急勒馬。追風昂首長嘶,停住了。
「夢凡呵!」夏磊望空吶喊。
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掉馬回頭,他對夢凡的方向狂奔回去。「不要變成石頭!請求你……不要變成石頭!」
他邊喊邊奔,但見一座又一座的「望夫崖」,在曠野上像樹木般生長起來。他陡的停在夢凡面前了。
夢凡仍然傲岸的仰著頭,動也不動。
他翻身落馬,撲奔到她的身邊,害怕的,恐懼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猛烈的搖撼著她。
「不要變成石頭!求求你,不要變成石頭!不要!不要!不要……」夢凡身子僵直,佇立不動,似乎已經成了化石。夏磊心中痛極,把夢凡用力一摟,緊攬於懷,他悲苦的,無助的哀呼出聲:「我不走了!不走了!你這個樣子,我怎能捨你而去?我留下來,繼續當你的陀螺,為你轉轉轉,那怕轉得不知天南地北,我認了!只要你不變成石頭,我做什麼都甘願!」
夢凡那蒼白僵硬的臉,這才有了表情,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沿頰滾落。她抱住夏磊,痛哭失聲。一邊哭著,她一邊泣不成聲的喊著:「你走了!我的魂魄都將追隨你而去,留下的軀殼,變石頭,變木頭,變什麼都沒關係了!」
「怎麼沒關係!」夏磊哽咽著,語音沙嗄:「你的軀殼和你的魂魄,我無一不愛!你的美麗,和你的愚蠢,我也無一不愛呀!」夢凡震動的緊偎著夏磊,如此激動,如此感動,她再也說不出話來。追風靜靜的站在他們旁邊,兩人一騎,就這樣久久、久久的佇立在廣漠的曠野中。
這天晚上,夏磊和夢凡一起燒掉了那兩封留書。
既然走不成,夏磊決心要面對天白。
「這並不困難,」夏磊看著那兩封信,在火盆中化為灰燼,掉頭凝視夢凡。「我只要對天白說,我努力過了,我掙扎過了,我已經在烈火裡燒過,在冰川中凍過,在地獄裡煎熬過……我反正沒辦法……我只要對他坦白招認,然後,要打要罵要懲罰要殺戮,我一併隨他處置……就這樣了!這……並不困難,我所有要做的,就是去面對天白!只有先面對了天白,才能再來面對乾爹和乾娘!是的!我這就……面對天白去!」
夢凡一語不發,只是癡癡的、癡癡的凝視著他,眼中綻放著光彩。應該是不困難的!但是,天白用那麼一張信賴、歡欣、崇拜而又純正無私的面孔來迎向他,使他簡直沒有招架的餘地。在他開口之前,天白已經嘻嘻哈哈的嚷開了:
「你的事我已經知道哩!統統都知道了!」
「什麼?」他大驚。「你知道了?」
「是啊!」天白笑著:「夢華來我家,把整個經過都跟我們說了!我和天藍聞所未聞,都笑死了!」「夢華說了?」他錯愕無比。「他怎麼說?」
「說你喝醉了酒,大鬧康家呀!」天白瞪著他,眼睛裡依舊盛滿了笑。「你對著康伯伯,又行軍禮,又鞠躬,又作揖……哈哈!有你的!醉酒也跟別人的醉法不一樣!你還把夢華當做是我,口口聲聲說拜把子不是拜假的!」天白的笑容一收,非常感動的注視著他,重重的拍了他一下。「夏磊,你這個人古道熱腸,從頭到腳,都帶著幾分野性,從內到外,又帶著幾分俠氣!如果是古時候,你準是七俠五義裡的人物!像南俠展昭,或是北俠歐陽春!」
「天白,」他幾乎是痛苦的開了口:「不要對我說這些話,你會讓我……唉唉……無地自容!」
「客氣什麼,恭維你幾句,你當仁不讓,照單全收就是了!」天白瞪了他一眼。「其實,你心裡的痛苦我都知道,寄人籬下必然有許多傷感!但是,像你這樣堂堂的男子漢,又何必計較這個?康伯伯的養育之恩,你總有一天會報的!你怕報答不夠,我來幫你報就是了!你是他的『義子』,我是他的『半子』呀!」夏磊凝視天白,應該是不困難的,但,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怎樣回去面對夢凡?
夏磊不敢回康家,衝進野地,他踢石頭,捶樹幹,對著四顧無人的曠野和雲天,仰首狂呼:
「夏磊!你完了!你沒出息!你懦弱!你混蛋!你敢愛而不敢爭取……你為什麼不敢跟你的兄弟說——你愛上了他的未婚妻!你這個孬種!你這個偽君子……」
喊完了,踢完了,發洩完了……他筋疲力盡的垂著頭,像個戰敗的公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