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訓表姐擁著我,哭了。一面哭,一面絮絮叨叨地說:
「當初送你們全家上火車,實在想不到,一分手就是這麼多年!噢,我們都想死你了!可是,你明天又要走了,怎麼辦!怎麼辦?」我摟著表姐,嘴裡不停地說:「別傷心呀!我們總算見著面了呀!明年我可以再回來呀,以後不會一別就是三十九年呀……。我說著說著,眼淚卻滾出來了!於是,我們擁抱著流淚,流完淚,我們又急迫地打量著彼此,急迫地去為對方拭淚,然後,又緊緊抱著,笑了。
唉!我想起我自己寫的四句歌詞:
「別也不容易,見也不容易!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此時此刻,真是「聚散兩依依」呢!
第八章 圓明圓與動物園
在北京的日子,我雖然十分忙碌,但是,幾乎該去的地方,我都去了。連北京的著名的琉璃廠,我也去了。
去琉璃廠那天,天氣突變,風沙滿天,而氣溫陡降。我自從到北京,對氣溫就非常不適應,我帶足了冬衣,使行裝非常累贅,但北京氣溫始終有27、28度。所以,當有便人回香港時,我把一箱子冬衣,全托人帶回香港去了。等我送走了冬衣,這下可好,天氣忽然就冷了下來,全街的人,都穿著大衣,用紗巾蒙著頭和臉。只有我和鑫濤,還穿著薄薄的衣衫,迎著撲面的寒風和滾滾黃沙,瑟縮在琉璃廠的街頭。
琉璃廠確實是北京的一景,因為它太有特色。說實話,我不知道這兒為什麼要叫「琉璃廠」?實際了,它是兩條純中國式建築的街,家家商店,都極富典雅的中國色彩。裡面賣的,也全是中國的古玩、字畫、紙筆、硯台、圖章、畫冊等。著名的榮寶齋就在這條街上。鑫濤愛畫,愛古建築,這兒對他當然頗具吸引力。可惜,這條街已經太商業化了,而許多商店的對象,都是外國人而不是中國人,裡面的字畫古董,都缺少精品。即使如此,我們仍然把琉璃廠的每一家店,都逛完了,所有字畫,也都細細瀏覽過了!
逛完琉璃廠,我想,北京該玩該看的地方,都已經差不多了。誰知道,那天晚上,有位記者打電話給我,我們在電話裡談到我所去過的地方,那位記者忽然問我:
「你有沒有去圓明園呢?」
「圓明園,」我一怔:「它不是被英法聯軍燒掉了嗎?現在還有什麼可看呢?」「你該去圓明園!」那記者熱心地說:「你現在看到的地方,故宮也好,北海也好,頤和園也好,天壇也好,雍和宮也好……都是完整無缺,金碧輝煌的。只有圓明園,被毀過,被燒過,現在剩下的是遺址!你站在遺址上,才能感覺出這個民族曾經受過的恥辱和災難!一個像你這樣的作者,來了北京,不能不去圓明園,因為那裡有詩,有散文,有壯烈感!」
好一篇說辭,帶著太大的說服力!所以,第二天,雖然北京的風沙仍然狂猛,我們卻冒著風沙,到了圓明園的遺址。
圓明園不是觀光區,參觀的人不多。我們從大門而入,走進了一座廢園。是的,圓明園早已被毀,但是花園的規模仍在,曲徑小巷邊,迎春花正盛放著。一片片黃色的花朵,開在斷垣殘壁中,別有一種愴惻的味道。剎那間,我瞭解那位記者所說的散文、詩、和壯烈感了!
深入了圓明園,就看到那傾圮的柱子,斷裂的圍牆,和那倒塌的殘磚廢瓦。我徘徊在那些斷柱迴廊邊,在遺址的上面,找尋著當日的光彩。是的,那些地基,那些石柱,那些橫樑,那些石墩……上面仍精工雕刻著花朵和圖畫。每朵刻花都在述說一個故事;往日的繁華,往日的血淚。
我和鑫濤,在風沙中流連著。我站在傾圮的大石梯邊,站在荒煙蔓草中,不忍遽去。心中浮起的,是元曲中的句子:
「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圓明園,帶給我無限感慨與愴惻。但是,動物園卻全然不同了。會去動物園,並不是很偶然的,從到北京,我就鬧著想看「熊貓」!我生來喜歡小動物,家中養了狗、養了鳥、養了魚,還養了一隻松鼠猴。我對中國所特有的熊貓,早就興致勃勃。到北京後,每次車子經過動物園,園門上畫的兩隻熊貓就對我遙遙招手,我總會大叫一聲:
「哦,熊貓!」雖然想看熊貓,但是,我的日程實在排得太滿,始終抽不出時間來。那天早上,史蜀君和辜朗輝,和我談到正投機,立刻表示要陪我去看熊貓。於是,我們又是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去了北京的動物園。一走進動物園,我就發現,動物園跟我的年齡已經脫節了。那天的天氣,和去圓明園那天正相反,炎熱無比,烈日高照。動物園中擠滿了大人孩子,大的叫,小的跳,我簡直站都站不穩。動物園中當然有「動物」,有「動物」的地方必然有動物的特殊「氣味」,「這種特殊氣味」加上「人味」加上「暑氣」,對我撲面而來,我立即「醺然欲醉」,快暈倒了。
史蜀君到底是當導演的,一眼就看出我的臉色不大對,她立刻說:「我們去找熊貓吧!別的動物也沒什麼稀奇,主要就是要看看熊貓!」但是,熊貓在哪裡?這動物園已經十分破舊,又大而無當,加上沒有明確的指標,實在不容易找到要看的動物。楊潔一馬當先,到處衝鋒陷陣找熊貓,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她回頭對我咧嘴哈哈一笑:「怎麼曉得你瓊瑤要逛動物園?早知道我就先來勘察地形。你必須知道,我上次來動物園,是我兒子揚揚三歲的時候!」「現在揚揚多少歲?」我慌忙問。
「十八歲!」我愣了愣,非常困惑。
「難道你們不看熊貓?」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