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回到旅館已經很晚了,櫃檯忽然打了個電話到我房間來,說:「樓下有位女學生,已經等了你好幾小時,希望見你一面,你見不見她呢?
我有些猶豫,因為那時我已相當疲倦了,但是,櫃檯小姐卻接了一句:「我都被她感動了呢!」
她都被感動,我怎忍心不見。於是,我請她上樓來。
打開房門,那少女站在門口,手中捧著一具白毛的玩具狗,臉頰紅紅的,緊張得直往嘴裡吸氣,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我伸手把她拉進房間,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關上了房門,我竭力想緩和她的情緒,於是,我笑著說:
「我是瓊瑤,你呢?」「盧馬。」她硬邦邦地吐了兩個字,眼睛直直地瞪著我,不相信似的,做夢一樣的。「盧馬。」我說:「很奇怪的名字啊!怎麼會取名字叫盧馬?」
「因為我爸爸姓盧,我媽媽姓馬!」她簡單地解釋,一對烏黑的眼珠,仍然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我。忽然,她就激動地喊著問出來:「你是瓊瑤?你真的是瓊瑤?我看了你許多小說,認為全世界,只有你能瞭解我,而你卻離我那麼遠,你在台灣呀!」「可是,現在,我在你眼前呀!」我說。
我這樣一說,盧馬卻在剎那間,掉下淚來。她一落淚,我的心就痛楚起來,我慌忙把這大女孩(十九歲,正要考大學)擁進懷中,撫摩著她的背脊,我一疊連聲說:
「別哭呀!有什麼話,就對我說呀!不要以為我們距離很遠,你瞧,你見到了我,不是嗎?可見人生沒有不可能的事……」我一面說,盧馬一面哭。好半天,盧馬才擦掉眼淚,羞澀地看著我,說:「能見到你,我太幸福了。這麼幸福,我就忍不住哭了!」說著說著,她又掉眼淚,把玩具狗放在我的沙發上,她說:「我帶這個來送給你,我知道你愛狗!你很多的事,我都知道,因為我看所有的報章雜誌,只要有你的報道,我就把它剪下來!」她用淚眼看著我,又激動地抓住我的手喊著:「我的父母給了我生命,是你,讓我認識了這個世界,如果這世界上沒有你,我的生命一定是貧乏的!」
哦,盧馬,你太美化了我!你也太神化了我!事實上,我那麼平凡。只是,我也曾有過十九歲,我瞭解十九歲的各種情懷。於是,我握著她的手,向她細細解釋我和她有的共同點。她認真地聽,認真地思考,最後,她熱烈地注視著我,真摯地說:「我一直就知道——你是全世界最瞭解我的人!」
她含著笑又帶著淚地告辭了。我這才坐下來,打開她送給我的玩具狗,有張卡片從裡面落下來,上面寫著:
「讓這隻小狗,代替你的歡歡樂樂,陪伴你的旅程!」
歡歡樂樂?我愣住了。我家裡有一對小獵狗,我給它們取名叫「歡歡、樂樂」,這還是最近一年的事,她怎會知道呢?我苦思中,才想起來,台灣只有「時報週刊」報導過,可見時報週刊那篇「瓊瑤一百問」在大陸上,已經被轉載了。
盧馬的來訪,帶給我心中一股暖流,使我被冒牌書所弄壞的情緒,也稍稍好轉了。到我離開北京那天早晨,盧馬又打了個電話來,在電話中哭著說:
「你走了,我唯一的朋友就走了,你有好多朋友,不會寂寞,我只有你,你走了我怎麼辦?」
愛哭的盧馬,熱情的盧馬,她怎會知道,她也牽動著我的心呢!我的火車是晚上六點鐘開,約她在上午十一點再見一面。她來了,在樓下大廳等著我,我看著她,紅紅的臉蛋,紅紅的眼眶,微顫的嘴唇……她塞了一本她的照相簿給我,在我肩上靜靜地依偎了幾秒鐘,一句話也沒說,掉轉頭,她走了!盧馬,她就這樣盤踞在我心頭了!
第十章 別了!北京!
我離開北京那天,是四月二十日,北京又是颳風的天氣,整個北京市,籠罩在一片黃沙之中,放眼看去,高樓大廈,全在黃沙中變得模模糊糊,人群瑟縮在風沙之中,形成一種十分奇特的景象。我們一行四人,是按原定計劃,從北京到武漢,在武漢只停留一天,就上一條名叫「隆中號」的船,逆流而上游長江三峽。本來,北京有飛機直飛武漢,可以省掉許多路上的時間,但是,初霞自從聽說「民航機裡面,有雲會飄進來」,就堅持不肯乘民航機,寧可乘火車。我呢,對民航機裡的雲倒不怕,卻怕飛機常誤點的傳說。而且,我很喜歡坐火車,覺得在車中談談天,看看風景,也是一種樂趣,所以,我們就一致決定乘火車。我們的車子是晚上六點鐘開,第二天早上十點到武漢,在車上正好睡一覺。我們買的是臥鋪票,分在兩個車廂。我和鑫濤一間,初霞夫婦一間。
下午四時多,所有的朋友都來送我們上火車。實在不得了,算算我們四個人的行李,竟有十件之多!我怎麼也想不透,我已經把一箱衣物,交朋友帶回香港,又把別一些多帶的衣物,留在北京,怎麼行李仍然如此之多!初霞怪我:
「你怎麼帶了這麼多東西啊?你一個身子要穿多少衣服?」
冤枉呀!我委屈地說:
「一箱子是你哥哥的大枕頭,一箱子是十二天大家照的照片和親友送我的紀念品,還有一箱子是四個睡袋,再有一箱子是各作家和出版社送的書……」我沒說完,就瞪著初霞叫起來:「你呢?我只有四件行李,你有六件!」
「我呀!」初霞一攤手,讓我看:
原來,各方友好,生怕我們在路上沒吃沒喝,送了好幾箱東西來!餅乾、蜜餞、水果、茶葉蛋,當然,還有仿膳齋的小點心,和一大箱的礦泉水!怪不得我們有十件行李呢!看樣子,我們這些「裝備」(包括睡袋和枕頭,別忘了奶瓶)和電影「所羅門王寶藏」中,出發去蠻荒地帶前,所準備的也差不多了。在楊潔一聲吆喝下,我們大家上了車,到了北京火車站,朱婭早就在火車站等候,大家七手八腳,幫我們提行李。原來火車站沒有紅帽子,所有的行李都必須自己提。從車站到月台,大概足足有兩里路,我們一行,浩浩蕩蕩,提著大包小包,往月台的方向衝刺。楊潔領頭,沈寶安、劉平、韓美林、朱婭、小草(六歲的小草,也搶著幫我拎東西)……再加上我們四個,大家頂著北京的風沙,左轉右轉,上坡下坡的走了好半天,還走不到月台。而北京這天的風沙,據說是十年來最大的一次,撲在人臉上,都打得皮膚發痛,韓美林對我說:「北京要加強你的印象,給你一點顏色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