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飛機上忽憂忽喜地想著,也依稀回憶著一九四九年離開大陸情景,十一歲的我,跟著父母,由湘桂鐵路,到廣州,到台灣,從此一別,居然就這麼長久的歲月!我腦海中反覆著古人的詩句,但句中卻已經必須改一個字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已』改鬢毛衰。」
我離開湖南時,說的是四川話。現在,我說的是略帶南方音的國語,鄉音,我甚至不知道,我的鄉音是怎樣的?小時候,我的語言是複雜的,為了適應環境,我說過四川話,說過湖南話,說過上海話,說過北京話……如今,已演變成我目前唯一會說的「國語」了。
我正胡思亂想著,飛機已開始下降,播音員報出目前正往北京機場降落,我睜大眼睛,努力地去看「北京」,心跳得更快了,我不知道,當第一腳踩上北京的土地時,我會有怎樣的感覺!北京,三十九年來,它是歷史課本裡的名字,是地圖上的一個小圓點,是我心中一個遙遠的夢!但是……我卻終於要踩上這塊土地了!
飛機終於降落了。我看鑫濤,他正看我。我們之間的默契已深,兩人都隱在深深的感動裡。初霞承賚已多次來北京,自然不會像我們兩個這樣激動,初霞輕快地說:「好快啊,三小時就到了!」
三小時,原來香港至北京,只需三小時。這咫尺天涯,卻經過了三十九年,才能飛渡!我滿懷感慨,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承賚看看我,忽然說:「你最好準備一下,說不定機場有記者!」
有記者?我的心頓時亂如麻,我並沒有準備見記者,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心頭的酸甜苦辣,更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的。我正恍惚著,飛機已停穩,我跟著人群,就這樣迷迷糊糊地下了飛機,一腳踏上了故國的土地!
踩上北京的土地,悸動的是心靈,那土地就是土地!抬頭走入機場大廳,一樣要經過海關人員驗護照、蓋章,大家正預備排隊,有位海關人員說:「走這邊,我單獨給你們辦!」
是楊潔的安排吧!我模糊地想著。從下機那一剎那起,我的神志就不太清楚。太久的期盼一旦成為事實,人就有些昏昏沉沉。手續辦完,我們走出海關,驀然間,一大群人對我們衝了過來,首先,有三位老太太,白髮蕭蕭的,衝過來就抓住了鑫濤的手,哭著叫出來:「二弟呀!二弟!」
鑫濤整個人傻掉了,他在北京並無親人。我腦中一轉,已大致明白過來,我拉住一位老太太說:「你大概認錯人了,她姓平!你要找的人是誰?」
三位老太太一怔,才知道接錯了人,立刻又哭著往人群中搜尋去了。鑫濤被這樣一攪和,看來更加迷惑了。就在此時,人群像潮水般湧向我,一位年輕的女記者拉住我,興奮地嚷著:「你是不是瓊瑤?我們在機場等了你好幾個小時了!」
我點頭。這一下不得了。我在幾秒鐘內,就被人群包圍住了。閃光燈一直對我閃個不停。耳邊響著各種各樣的「京片子」,十分悅耳,十分動人。有的問我到北京的感想,有的問我要停留多久,有的問我這是第幾次來北京,有的問我知不知道我在大陸的「知名度」……我根本來不及回答任何問題,就又有許多人拿著大陸出版的我的小說,請我簽字,我只得走往一張櫃檯,去給那些讀者或記者簽字,可是,這樣一來,更不得了,人似乎越來越多了,我幾乎無法脫身了。就在此時,我忽然聽到一聲巨吼,聲如洪鐘,十分驚人:「各位讓開!要訪問要簽字,都等明天再說!現在車子在門外等!」
隨著這聲巨吼,我看過去,只見一位身高約一八○公分的女巨人,長手長腳,大踏步地「沖」進人群,一面沖、一面用雙手往兩邊分,就把人群「分」開了,她筆直地走向我,對我也大聲地下了聲命令:「不再再簽名了!你簽不完的!」
一位女記者請求地看著我,直往我手中塞紙條:「請為我們的報紙寫兩句話吧!一句話也可以!」
盛情難卻呀!這些在機場上等候了我好久的記者讀者們,我心不忍,低下頭又去寫字。才寫完,另一本書又塞了過來,我正預備簽最後一個名字,只覺得身子一輕,腳已離地,老天!那位「女巨人」把我像拎小雞般拎了起來,不由分說地一路拉出機場大廳。在我意識還沒恢復之前,我就被塞進一輛小汽車,再一看,鑫濤、承賚、初霞都在車上等我。車門「砰」的關上,女巨人這才從車窗外伸出一隻巨靈之掌給我,對我大聲說:「我是楊潔!」
我愕然地伸出手去,要和楊潔握手,誰知她等不及握手,這手就抽回去了。只聽到這隻手在車頂上「砰」的一敲,那洪鐘般的嗓子大吼了一句:「開車!」
車子尚未開動,一張年輕的、美麗的女孩的臉又急急湊向窗口,我看到一對亮麗的大眼睛,一雙烏黑的髮辮垂在胸前,未施脂粉的臉龐清秀動人,好一位北國姑娘!我心中讚美。同時,我的心中為海峽這端的同胞而顫動了。那小女死命攀著車窗,對我請求地說:「我能訪問你嗎?我是××報記者!」
我來不及答話,楊潔一連串地敲車頂:「開車!開車!開車!」
那少女眼看訪問不成,眼中流露著失望。我心中一陣激盪──為這些熱情的歡迎而激盪,也是初到北京的激盪──我拉住那少女的手,在她耳邊說了一句真心的悄悄話:「我到北京的第一個印象,北方的女孩也美麗,例如你!」
我鬆手,車子絕塵而去。
我回頭向車窗外望,那少女臉紅紅的,佇立在北京特有的風沙中。我心中好生歉然,對那機場所有沒有跟我接觸到的人,都感到歉然。車子走了好長一段,我回頭,那小女還佇立在街頭,對我遙遙揮手──十天以後,我終於在北京飯裡,接受了她的訪問,她的名字叫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