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止西雙版納!」小馮喊,「還有麗江呢!還有保山呢!還有騰沖呢!還有高黎貢山和瀾滄江呢……」
我慌忙阻止他們說下去。
「別說了!別說了!我知道雲南有大好河山,有邊陲古道,但是,我卻是個湖南人啊!」
真的,此時此刻,我已快飛離大陸,我卻對我的故鄉湖南,浮漾著滿懷鄉愁。從玻璃窗望出去,雲南的山巒,在雨霧中依稀可見(那天下著雨),湖南的山巒,卻在何方?這時,心中閃過的,都是古人的詩句:「他鄉生白髮,舊國見青山。」「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來人,從故鄉來的人,是歐陽吧!那時我還不知道,另外還有個人,正風塵僕僕,夜以繼日,不眠不休地向我兼程趕來!這個消息,是那天晚上,初霞告訴我的。她衝進我房間來,就激動得不得了地對我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歐陽剛剛在我房裡,對我說,他來昆明的那一天,曾經和你談過一篇話,你說這次沒有去祖父的墳前磕頭,非常遺憾。又不知道家鄉蘭芝堂的狀況,祖父的墳修建得如何等等。所以,他當晚就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回湖南,讓他的一個朋友,帶著錄影機和工作人員,連夜開車去你湖南鄉下,為你拍攝祖父的墳,和家鄉的錄影帶,再要他的朋友坐火車夜送來!現在,錄影帶已經拍到了,人也動身來昆明瞭,大概明天晚上會把錄影帶送到你面前來,放給你看!」
我目瞪口呆,半晌才說:「不可能的!」
「怎麼不可能?」初霞問。
「他們電視台在長沙,我的老家在衡陽鄉下,離衡陽還有好幾十里,他們怎麼可能在短短四、五天內,從長沙到衡陽,從衡陽到渣江,再到蘭芝堂和墳地去拍攝,還要把帶子送到昆明來!」
「反正他們做到了!」初霞對我大聲嚷著,接著,就清清喉嚨說:「如果你再不答應給歐陽做電視訪問,我用推的、拉的、拖的、抱的……也要把你弄到攝影機前面去!」她吸口氣,瞪大眼睛:「我真的會這樣做,不騙你!」
初霞激動,她以為我就不激動。事實上,這消息真的震撼了我!可能嗎?可能有人為我這樣大費周章,來傳遞給我故鄉的消息嗎?再見到歐陽,我不敢追問什麼,只是說:「明天下午,我接受你的電視訪問!」
歐陽眼睛一亮,立刻跑出去安排機器了。
所以,第二天,我們從西山龍門回來以後──對了,畢竟在離開昆明的最後一天裡,去了西山龍門,也在這最後一天,接受了歐陽的電視訪問。
那天下午,歐陽從雲南電視台,調來了一部一寸帶的電視攝影機,在我房間裡,架起機器,打起燈光,來了攝影師和燈光師,大張旗鼓地為我錄影。短短幾句訪問,卻整整錄了兩小時。當錄影「終於」錄完,我看著歐陽,不勝佩服地說:「你總算達到了目的!」
歐陽看了我一會兒。
「你知道嗎?」他說:「從去武漢第一次訪問你,然後,上隆中,溯長江,到沙市,回長沙,再來昆明,去大理……我這一路,足足走了四千里!」
我沉吟片刻,笑了。
「不稀奇!」我說,「人家『八千里路雲和月』,你才走了一半!」
歐陽深思地看著我,帶著莫測高深的表情,也笑了。
那晚,金龍飯店董事長為我餞別,「雲南四王」全部列席,一餐飯吃到晚上十點多鐘。宴會結束後,我回到房間,一眼就看到歐陽帶著個年輕人,拎著一大袋東西,站在我房門口等我。
「這是黃子林!」歐陽為我介紹:「他剛從你的家鄉蘭芝堂趕來!因為買不到飛機票,他和我一樣,在火車上站了兩天兩夜,他已經好幾天都沒有休息了!但是,他拍到了蘭芝堂,也拍到了你祖父的墓!」
「真的嗎?」我激動地看著黃子林。
「真的!」黃子林一口鄉音,滿臉懇切地說,「只是時間太緊張了,我來不及做剪接整理的工作,可能會雜亂了一點!」
我注視著黃子林,我怎會在乎雜亂與不雜亂呢?黃子林,面貌清秀,溫文爾雅,雖然風塵僕僕,親切的臉孔上卻只有興奮,沒有疲倦。我急忙把他們兩個讓進房間。因為鑫濤還有好多事要辦,雲南出版社的幾位先生也來話別,金濤就把客人帶到初霞房間去,讓我和我的兩位同鄉,一起看錄影帶。
歐陽借了一部錄影機來,當他在弄機器的時候,我已經等不及,殷殷詢問黃子林,有關家鄉的一切。以及他怎樣去到蘭芝堂的?是公路?還是鐵路?黃子林說:「從衡陽到渣江鎮,是乘吉普車去的,路況非常壞,走得很慢,到了渣江縣,再去蘭芝堂,還要步行四華里。你的祖父葬在貓形山,也要走路上去。」
「哦?」我愣愣地看著黃子林,原來還要步行啊!
歐陽把機器架好了,抬起頭來,他對我微微一笑說:「現在,我走的路,加上黃子林走的路,總有『八千里路雲和月』了吧!」
真的,八千里路雲和月!我心存感動,默然無語。
然後,他們就放起錄影帶來了,一面放,黃子林在一邊解釋。我真驚奇極了,因為一上來,拍的是衡陽市,然後轉入一條街,進入一個小學校,黃子林說:「這是你的母校,剛直小學!我們找了半天,還找到一塊舊的牌子,上面有剛直小學的名字!」
他拍了我念過的小學,又拍了我在衡陽住過的那條街和巷。
「這是陝西巷,你曾經和你的表姐王代訓,住在這兒。這裡是你祖父住過的地方,只是老房子都拆了,我們只能拍一個大概。」
從衡陽市轉往鄉下,老家出現。我睜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蘭芝堂」。在童年的印象裡,蘭芝堂是一幢深宅巨院,雖然是鄉下房子,建造得也十分考究。但是,現在出現在災光幕上的,是一幢非常殘破的陋室。牆壁完全斑駁了,露出裡面的泥。部分的圍牆已經傾圮了,小院中雜亂地晾曬著衣物,沒有一扇門窗是完整的。鏡頭推向一座有雕花的石墩,黃子林說:「蘭芝堂裡住了二十幾家人,現在只剩下一家姓陳,算輩分,那是你的堂兄,他們仍然務農,」他說,「你小時候,喜歡站在這個石墩上玩,你的祖父陪著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