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筠上飛機的第二天,我就動了胎氣。一清早就住進了婦幼中心去生產。孩子來得並不順利,我在產房中足足掙扎了三十六小時。我一直以為自己要死了,一直問醫生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希望慶筠在身邊,握住我的手,給我一點支持與力量。慶筠不在。母親陪了我一段時間,太累了,她先回家了。當我的兒子呱呱落地時,醫院裡一個親人都沒有。我孤獨的躺在那兒,聽著兒子嘹亮的啼哭聲,我的汗水和淚水一齊滾落,心中低低的自語著:「鳳凰,你以後再也不會孤獨,你有兒子了呀!」
雖然心中這樣說著,但在初為人母的那一剎那,我一直躺在那兒掉眼淚。二十四小時以後,護士小姐才把我兒子抱來給我。我捧著他,凝視著他,雖然他不是個很漂亮的小嬰兒,我卻近乎崇拜的看著他的小手小腳,感到「生命」真是「偉大」極了。我心裡充滿了愛和驕傲,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動。我對我的兒子,鄭重的低語:
「孩子!不管生命的產生是多麼的『偶然」,你卻是我全心全意所期待的,所需要的,所熱愛的!以後,不論我的生命中再有多少風風浪浪,我都會為你而堅強的活下去!你,就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最偉大的一部長篇!」
那一年,我二十三歲。從一個年輕的「妻子」,變成了一個年輕的「母親」。我還沒有完全適應當「妻子」的角色,就要努力去適應當「母親」的角色了。最麻煩的一點是:我搬回了娘家,我還必須兼顧當「女兒」的角色呢!
第十一章 小慶
我的兒子,乳名叫做「小慶」。
小慶在嬰兒時期,非常愛哭。白天哭,晚上哭,夜裡也哭。我初當母親,常被他哭得心慌意亂。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說,一切正常,哭是「運動」。但是,小慶「運動」的時間非常混亂,不管是夜深還是清晨,他愛運動就運動。我們那日式小屋,完全不隔音。父親辛苦了一天,夜裡被小慶驚醒,他就歎著氣問我:「你為什麼讓他一直哭呢?你會不會帶小孩呀?」
我是不會帶呀!抱著兒子,我整夜在屋裡走來走去,拍他,哄他,哀求他:好兒子,別哭了!少運動一點呀!兒子聽不懂,他仍然運動他的。母親對我直搖頭:
「唉!如果當初考上了大學,何至於現在要受這種苦!都是任性的結果,以為結婚很好玩呢!」
我並不覺得帶孩子是一種「苦」。可是,因為我的孩子,而讓父母受苦,這才是我的「苦」。那時,父母家中,麒麟去高雄做事,小弟去台中讀書,只有小妹在家。小妹仍然是最優秀的小妹:小學拿了十二個第一名,考上了一女中,又連拿了好幾個第一名,這年正要進高中,每天捧著書本,用功得不得了。我兒子一哭,我母親就著急:
「別讓他老是哭了!別讓他吵著小妹呀!」
我急忙抱著兒子,衝到院子裡去。一面搖晃著孩子,一面抬頭看著滿天星辰,心中低歎著:
「慶筠,你在哪裡呢?」
慶筠沒有回答。兒子仍然哭,我就跟著哭。
兒子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愛!但是,那段時間中,我卻怕極了兒子哭,每次他一哭我就會跟著掉眼淚。父母對我已經忍耐到了極點,我覺得我這樣拖累娘家,實在是「罪該萬死」!我怎麼總是把自己弄成「罪該萬死」的情況呢?
慶筠正在「周遊列國」。他這次出國,並不是出去深造,也不是出去考察,而是參加了一個「道德重整會」,出國去巡迴表演。我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弄清楚,這個「道德重整會」到底在做些什麼。只知道慶筠一會兒在美國,一會兒在歐洲。德國、英國、法國、瑞士……到處跑。慶筠出國時期,鋁業公司照發他的薪水,我應該沒有經濟的困難。可是,我對於帶著孩子回娘家生活,非常不安和歉然,就把這薪水,全部交給了母親。這樣,當小慶需要奶粉、衣服、營養品、醫藥……等的開銷時,我又捉襟見肘了。偏偏慶筠從國外來了封求援的信:
「快寄一點美金給我,因為我沒錢用了!」
怎會有這種事?他在國外,卻要我寄美金給他?原來那「道德重整會」常常發不出零用錢給他們,他們個個都要靠家裡「支援」。我這一下傻掉了,總不好意思向母親要回慶筠的薪水。抱著兒子,我又開始寫稿子。
有一天,我一手抱著兒子,一手在寫稿。寫著寫著,兒子開始哭。我正寫得順手,不願停下來,我讓兒子「運動」,自己的右手也飛快的「運動」,腦子也不停的「運動」……,正「運動」得渾然忘我,母親怒氣沖沖的在我書桌前一站,對我疾言厲色的說:「你如果想當作家,就不該這麼早生兒子!既然生了兒子,就丟掉你想當作家的夢!你這樣只顧寫作,讓孩子吵得全家人不能生活,你豈不是太自私了嗎?」
我一驚停筆,抱著兒子,惶然不知所措。那種「罪該萬死」的感覺又從頭到腳的罩下來。我無法為自己解釋,只感到走投無路。當晚,我把頭埋在兒子的襁褓中,祈求的對他低語:「兒子,你不能這麼愛哭了,我求求你,你不要再哭了!給我一點時間,讓我為你,為我們兩個,為你的父親,做一點事吧!」說也奇怪,兒子那晚不再哭。我奔回書桌前,飛快的繼續我的小說。那夜,我寫完了那個短篇。至今記得那篇小說的題目:《情人谷》。這篇小說在如此倉促之下完稿,寫得並不好,隙很快的發表了,很快的拿到稿費。發表的雜誌,與我後來的生涯有極大的關係,那本雜誌名叫《皇冠》,那是我第一次給《皇冠》寫稿。拿到稿費,馬上換了美金,寄去給慶筠。我的生活,就這樣,又陷入艱苦的掙扎裡。慶筠很勤於給我寫信,他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剛離開沒多久,他來信中有這樣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