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相信的看著慶筠。慶筠顯得狼狽極了,他頭髮零亂,衣衫不整,臉色蒼白,滿臉的鬍子茬。他面對著我,手足失措的說:「今天發了薪水,我就去玩了玩,我沒有輸,錢在這裡……」他一面說,一面掏口袋,從左邊口袋裡掏出一疊零散的鈔票,又從右邊的口袋裡掏出一疊零散的鈔票,再去翻襯衫的口袋,又去翻長褲的口袋……從每個不同的口袋裡,掏出了左一疊右一疊的散鈔,握了一大把,直往我的手裡塞,說:
「你看你看,我還贏了一點呢!」
那晚的我很沒有風度,我顧不得滿屋賓客,我把鈔票往地上一摔,就飛奔上樓。擁著我的兒子,我整晚在那兒哀憐著我的婚姻。我不肯下樓,也拒絕吃飯。心中最大的痛楚,不是他的賭,而是,當他在那兒左翻口袋、右翻口袋的當兒,我才驀然醒悟過來,當初那個胸懷大志、雄姿英發的慶筠,已經變了!那個雖然貧窮,卻豪氣干雲的慶筠,確實不見了。難道,我真的「謀殺」了慶筠嗎?那個有著「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日月」的胸襟氣度,有著「天地一沙鷗」的詩情畫意的那個年輕人,如今到哪裡去了?難道一個錯誤的婚姻,竟會把一個優秀的青年給害了?
我不寒而慄了。如果是我把慶筠害成這樣,我真是罪不可赦呀!我這一生,有兩次的生日,終身難忘。一次是二十歲,一次是二十五歲。兩次生日,都讓我心碎,都讓我痛楚莫名。
第十四章 《窗外》出版,愁雲滿天
二十五歲生日過去沒有多久,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終於完成了。真沒想到,我會有這麼大的毅力去完成它!而且是在這種風風雨雨的生活中去完成的!
捧著一大迭《窗外》的原稿,我雖然有初完稿的喜悅,卻有更多的茫然。二十萬字呢!什麼刊物會接受它呢?如果它去「周遊列國」,恐怕郵費都不是小數字,我把稿子壓在家裡,開始寫信給各報副刊,問一問有沒有編輯願意「過目」一下?一星期後,回信紛紛而來,都是「篇幅所限,長篇小說無法容納」,居然沒有編輯願意看它!
就在這時候,有天我出門回家,發現慶筠正在全神貫注的翻閱《窗外》原稿。我心中怦然一跳,心想戰爭又要開始!誰知,慶筠放下了稿子,抬頭看著我,嚴肅的說:
「這是一部好小說!你讓我嫉妒如果我再不奮起直追,你會遙遙領先的!」我鬆了好大的一口氣,真感激慶筠,沒有因我寫《窗外》而和我吵架,我小心翼翼的看著他問:「這裡面寫的是我自己,雖然十四章以後,都是杜撰,裡面還是有你的影子,你不會生氣嗎?」
他鄭重的看著我,誠摯的說:
「讓我告訴你,每個作家的第一部小說,多半都是自傳!你千萬不要讓這點來困惑你,只要問,你有沒有寫好它!至於我……」他微笑起來:「我如果連這點胸襟和器度都沒有,我還配當你的丈夫嗎?我還配談寫作嗎?」
我好感動。慶筠就是這樣的,當他理智的時候,當他不自卑的時候,當他想發憤圖強的時候,他真是個可愛的人。那一瞬間,我想,我們還是會恩恩愛愛過一生的!只要我們彼此都能遷就一點,都能犧牲一點!我們還是有「百年相守」的美景!報社都不願過目我的《窗外》,我想來想去,惟一的可能是《皇冠》雜誌。當時,皇冠正在擴版,增加了一個專欄叫「每月一書」,可以一次刊完十萬或二十萬字。所以,我就把《窗外》付郵,寄到《皇冠》去了。
人生的一切,是不是都有命定呢?我這樣一寄,真是萬萬也想不到,我以後的生命,就全部改寫了。
《窗外》寄出一星期後,我收到了「平鑫濤」寄來的一封長信,他的字如天馬行空,一手好草書,卻「草」得太厲害,三個字裡我有兩個不認識,連看帶猜,看出這樣幾行:
「收到《窗外》,連續三個晚上,不眠不休,終於一口氣讀完。這是本不可多得的佳作!我猜作者本人,必在書中。寫得如此真實,令人深深感動。《皇冠》獲得此書,十分榮耀,已決定在七月份《皇冠》上,一次刊出
……」
我捧著信,雀躍不已。對這位從未見過面的「平鑫濤」,頗有知遇之感。我收到的第一封「邀稿信」是他寫的,第一部長篇,又是他接受的!他真是個有慧眼的人呢!我還沒從興奮中恢復,他又來了第二封信,熱心的和我討論書中的幾個細節是否需要修正?我來不及回信,他又來了第三封,建議我改寫「第一章」,讓主角先跳出來。(我的初稿中,第一章是許多女學生一齊出場。)我接受了每一項建議,重改我的《窗外》。一九六三年七月,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發表在《皇冠》雜誌上了。兩個月後,這本書發行了單行本。我首次在街頭的書攤上,看到自己的書陳列著。心裡的喜悅真是難以言喻,我悄悄的在書攤前逛來逛去,偷偷看著那本書。看到居然有人去買書,我興奮得心臟怦怦亂跳。晚上回家,做夢都會笑。平鑫濤的信,如雪片般飛來:
「第一版『窗外』,已被搶購一空,現正再版中……」
「第二版《窗外》,又已售完,現在趕印第三版,已決定一次印五千本……」
「第三版《窗外》,又快賣完了。你在忙些什麼?難道沒有新作問世,不準備『乘勝追擊』嗎?……」
哇!我實在有些暈陶陶,從來沒有人用這麼「直接」的方式,來「肯定」我的寫作。多年以來,在父母的懷疑下,在自卑感的作祟下,在兒子的眼淚下,在生活的煎熬下……不停不休的寫,卻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寫作是否有意義?這樣的「寫」,幾乎在每個字中都揉著血和淚,如今,這番掙扎,終於得到了回饋!我看著平鑫濤的信,淚水盈眶。怪不得古人有詩說:「若非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回憶我的「寫作」路程,真正是「寒徹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