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我說著,開始哭了起來。「你威脅我,這是卑鄙的!」「我不是威脅,我是說一件事實!既然你不相信,你就去吧!所有的後果,很快都會看到的!」
我瞪著他,忽然相信了他說的每一句話。我看到一個枯萎的我,我也看到一個枯萎的他,我還看到這兩個悲劇中的悲劇——他的妻兒和我的小慶——他們會跟著失去扶持,失去倚靠和愛,我頓時心中顫慄,額上冷汗涔涔了。
「不要和別人結婚!」他懇求的說:「你已經等了我這麼多年,請再給我幾天,不要讓我們全體都毀滅!我知道這些年來你所受的委屈,請相信我會一一補償!請求你,不要貿然決定一切。湯是好人,但他不能給你幸福,只有我,才能給你幸福!」我抬起淚眼看他。我知道,我又完了!湯也完了!我像一隻雁子,一隻我自己小說中寫過的雁子。我曾為那雁子寫過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
「雁兒在林梢,眼前白雲飄,
銜雲銜不住,築巢築不了,
雁兒不想飛,雁兒不想飛,
白雲深處多寂寥!雁兒在林梢,月光林中照,
喜鵲與黃鶯,都已睡著了,
雁兒睡不著,雁兒睡不著,
有夢無夢都草草!」
這首歌,正是我當時的寫照。其實,我這一生,在我的小說,我的歌中,都可以找到痕跡。我留下來了,沒有飛走,守著我的樹林,守著我殘缺的夢。
一九七六年,我想到歐洲去旅行,我一個人動身,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單飛」。到了香港,住在旅館裡,先辦一些事情。住到第三天,鑫濤打了個長途電話給我:
「我離婚了。」他淡淡的說。
「哦?」我淡淡的答。心裡卻怦然一跳。
「你一個人旅行,要處處小心,」他說:「要懂得照顧自己!」
「我知道。」我說。「我這兒的事情忙得不得了……」
「我知道!」我打斷他。「放心吧!雁子是候鳥,飛去一定會飛回!」掛斷了電話。第二天,我飛日本,要在日本停幾天,再轉往歐洲。飛機到了東京機場,我下機,出機場,鑫濤站在東京機場中等我。「讓你『單飛』,我還真不放心!」他微笑的說:「萬一被只歐洲雁給誘拐了,我豈不是功虧一簣?」
我們默默的站著,默默的注視著彼此,剎那間,兩人眼中,都盈滿了淚。
第二十二章 幸福的「聲音」
一九七九年五月九日,我和鑫濤結婚了。第一個給我們祝福的人,是我的兒子小慶,他已經十八歲,是個身材頎長的青年了!我沒有披婚紗,也沒有穿禮服,只在胸襟上別了一朵蘭花。我們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只請了好友高文夫婦,在我們的結婚證書上蓋了個章。再請了二十幾位最好的朋友去餐廳吃飯,這些朋友,也是經常在我家暢談終宵的人。大家一直到吃飯時,都不知道那天下午,我們才完成了結婚手續。吃到一半,有位朋友恍然大悟,跳起來說:
「什麼!這是結婚喜宴嗎?太意外了!你們居然結婚了!」
他奔出去,買了一大盆鮮花來,作為祝福。
那晚,大家在我們家,仍然暢談終宵,有位女士一向對我很佩服,這時對我大大搖頭說:
「我以為,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是根本不會結婚的!連你都結婚了,我對『現代女性』完全失望了!」
「是啊!」另一位接口:「你從離婚到現在,十五年都過去了,你的日子不是挺瀟灑的嗎?為什麼要用一張婚約,又把自己拘束起來?」「對啊!」再一個說:「你們兩個『單身貴族』,為什麼不好好享受單身的自由和樂趣?怎麼想到去結婚呢?」
「說說看!你們到底為什麼要結婚?」大家把我圍起來「公審」。「你們享受愛情的浪漫,卻不必負擔婚姻的責任,不是很好嗎?這麼多年,你們不是這樣過了嗎?怎麼忽然結起婚來?」哈哈。我這些朋友都是「怪胎」,一個比一個「新潮」,一個比一個「現代」。人家結婚,他們不道賀,反而提出「質詢」。我想了半天,終於笑著說:
「我並不像你們想像的那麼自在瀟灑,這麼多年來,我是條飄蕩的船,一直想找一個安全的港灣,好好的停泊下來。在基本上,我從沒有反對過婚姻,我認為人與人之間,即使談戀愛,也要負責任。不負責任的戀愛是逢場作戲,在生命裡留下不很深的痕跡,兩個人如果愛到想對彼此負責的時候,就該結婚了。儘管,婚姻很容易老化,很變易變調……但是,如果人連結婚的勇氣都沒有,就未免太可悲了。」我看著我的朋友們,覺得還應該補充一些,我又認真的說了幾句:「我想,在我的身體和思想裡,一直有兩個不同的我。一個我充滿了叛逆性,一個我充滿了傳統性。叛逆的那個我,熱情奔放,浪漫幻想。傳統的那個我,保守矜持,尊重禮教。今天的我,大概是傳統的那個我吧!」「哦,才不!」朋友們大笑著說:「像你這種『即興』式的結婚,仍然相當『反傳統』!仍然相當『浪漫』!仍然相當『瀟灑』!」「是嗎?」我和鑫濤也大笑了。我說:「或者,我們就在『傳統』中,去找尋『反傳統』的『浪漫』與『瀟灑』,讓生活不會變得千篇一律!反正,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境界,每個人要過怎樣的生活,只有自己去追尋,自己去定位!」
是的,我和鑫濤,已經用了大半輩子的時間來「追尋」,總該給自己「定位」了!結婚第二年,我和鑫濤用我們所有的積蓄,買了一幢四層樓的花園洋房,這房子佔地一百五十坪,有十幾個房間,和大大的客廳,大大的地下室。我們給它取名叫「可園」。我們兩個,都是從最貧窮的環境中掙扎出來的,都是從一無所有中白手起家。我們都經過人生的風浪,事業的挑戰,感情的掙扎……我們也都不再年輕。當我們遷入可園,我們才終於有了屬於我們兩個的家。鑫濤完全照我的「夢想」,將可園重新裝修。搬進去一個月後,我第一次在可園中記日記,寫下了這麼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