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失火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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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頁

 

  火焰捲住了豌豆花的頭髮,立即,那長髮開始發出一串細小的辟里啪啦聲,就往上一路捲曲著繞過去。豌豆花聞到了那股強烈的頭髮燒焦味,同時,感到那熱烘烘的火焰在炙烤著她後頸的肌膚,燒灼的痛楚使她驚跳……她有些醒覺了,頓時,覺得肩上那件棉襖也發起燙來,並延伸到袖管裡去。而頭頂上,頭髮更加迅速的在燒焦,在捲曲,在灼熱。她終於發出一聲尖厲的慘叫,衝出了廚房,帶著滿身的濃煙和燒著的長髮,奔向那燈火依舊明亮的街頭……

  第九章

  同一時間,秦非的車子正好停在這條街道上,而秦非,也正好拎著他的醫藥箱,走回他的車子。

  秦非是來為一個病人出診的,那病人害的是肝硬化,實際上只是拖時間而已。這一帶都是些窮苦人家,害了絕症也往往無法住醫院,只能在家中等待死亡。秦非是某公立醫院的醫生,雖然下班後沒他的事,但他那年輕的、充滿熱情的心,和要濟世救人的觀念還牢牢的抓著他。所以,每晚,他總是開著車子,帶著他的醫藥箱,去看那些無力住院的病患者。能治療的,他一定盡力為他治療。不能治療的,他最起碼可以開些藥為他止痛或減輕痛苦。

  秦非,今年才二十九歲,畢業於台大醫學院,學的是一般內科。當初學醫,是他自願的,而不是父母代他選擇的。他從小就有種悲天憫人的狂熱,認為只有學醫,才能救人於痛苦折磨中。

  當正式醫生,已經三年了,在這三年中,他看盡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有時,他甚至會懷疑自己學錯了科系,幹錯了行。因為,他始終無法很平靜的面對\"痛苦」和\"死亡\"。他總會把自我的感情投注在病患的身上,這使他自己十分苦惱,許多時候,他會忘掉自己面對的是一種\"科學\"的疾病,而認為,是面對一種邪惡的」敵人\"。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眼看這\"敵人\"把他的病人一點一滴的\"吃\"掉,自己卻束手無策。這種時候,他的情緒就會變得很壞,很消沉,很無助。難怪他那學護理的妻子方寶鵑常常又愛又憐又無奈的說:「秦非當初應該去學神學,當神父對他可能更合適,醫生只解除病人生理的痛苦,他連別人心理的痛苦,和靈魂的去處都要考慮。他真是……感情太豐沛了!」

  方寶鵑比秦非小四歲,她是他的護士。醫生和護士結婚似乎已成一種公式。可是,秦家和方家事實上是世交,他們在童年時就玩在一起,秦非始終是方寶鵑心目中的\"王子\"。

  當秦非立志學醫時,那熱愛文學的方寶鵑,就立志學了\"護理\"。這段婚姻的感情基礎,說起來實在很動人,儘管在表面上很\"平凡\"。人類許多\"不平凡\"的故事,都隱藏在\"平凡\"之中。他們新婚才一年,剛剛成立了小家庭,夫婦兩個都在公立醫院做事,她依然是他的助手。

  醫生和護士的待遇都不低,他們生活得相當不錯。只是,秦非那不肯休息的個性,那對病人的關切,使他從早忙到晚,寶鵑沒有怨言,她從不抱怨秦非的任何行動。相反的,她發現自己也越來越受他影響,變得柔軟、熱情,而易感起來。他們都很熱於把自己多餘的時間,投注在病患身上。因此,這晚,當秦非正在松山區為「肝硬化\"患者免費治療時,方寶鵑也在醫院裡為一位\"胃出血\"的老太太免費看護。

  秦非這晚的情緒又很沉重,因為那姓趙的病人沒多久可活了,最使他難過的,是這病人才四十歲,正當壯年,應該還有無限的人生讓他去享受,而病魔卻毫無理由的\"選擇\"了他。

  他拎著醫藥箱,正往自己的車子走去。

  忽然間,他聽到滿街的人都在驚呼著向一個方向奔跑著。

  本能告訴他,有什麼事發生了。他跟著跑了兩步,放眼看去,一個驚人的景象幾乎使他呆住了。

  豌豆花的棉襖已經燒著了,頭髮都燒焦了,帶著渾身的煙霧,她正發瘋般在街上狂奔,雙手無助的飛舞,嘴裡尖聲哭叫著:「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的醫藥箱掉在地上了,他不自禁的喊出一聲:「天啊!」

  然後,想也沒想,他就往那\"著火的女孩\"奔過去,一面飛快的脫下自己的西裝上衣,從那女孩頭上罩下去,然後,他緊緊的抱住女孩,隔著上衣,扑打著,要打滅那些火,同時,他發現女孩的褲管也有焦痕和火星,倉促中,他赤手就去抓滅它。女孩的頭驀然被蒙住,又感到有人捉住了自己,她似乎更昏亂了,她拚命掙扎,在外衣蒙罩下嗚咽的狂喊:「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把上衣拿開,再用上衣去撲滅豌豆花身上其餘的火星,嘴裡急促的安慰解釋著:「不要緊,不要緊,火都撲滅了!來,讓我看一下!來!」

  他抓住豌豆花的胳膊,定睛去注視面前這個女孩。滿頭燒得亂七八糟的頭髮仍然發著焦臭,奇怪的是面孔上絲毫沒有波及,那張嚇得慘白的臉孔姣好細緻,一對大大的眸子,似乎盛載了對全世界的仇恨、悲痛、狂怒……這女孩身上的火是撲滅了,眼睛裡的火卻燃燒得那麼猛烈,似乎可以燒掉整個世界。這張帶著燒焦了頭髮的面孔簡直是怪異的,給人一種強烈得不能再強烈的感覺:怪異,卻美麗!令人震撼的某種美麗!秦非眩惑的抽了口氣,開始去檢查她身上的傷勢,她肩上的棉襖已成碎片,肩頭的肌膚,已嚴重的受到灼傷。而最嚴重的,是這孩子顯然已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中。即使火已撲滅,儘管秦非在檢視她和安慰她,她始終沒有停止揮舞她的手臂,始終在尖銳的、重複的、悲憤的喊著:「魔鬼!魔鬼!魔鬼!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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