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瞅著他,眼眶又濕了,他再用手帕去拭乾它。「別管我!」她笑著說:「我很愛哭,常常就為了想哭而哭。」
「那麼,」他一本正經的。「哭吧!好好的哭一場!儘管哭!」
「不。」她笑著搖搖頭。「你說得那麼好聽,聽這種句子的女人不該哭,該笑,是不是?」她笑著,淚水又沿著眼角滾下。她把臉孔深深的埋進他懷中,低喊著說:「韓青!你這個傻瓜!全世界那麼多可愛的女孩,你怎麼會選上我這個又愛哭又愛笑又神經兮兮的女孩子,你怎麼那麼傻!你怎麼傻得讓我會心痛呢!我的胃已經夠不好了,你又來讓我的心也不得安寧。」
他鼻中酸楚,心中甜蜜,而眼中……唉,都怪海邊的沙子。他用下巴摩擦她的頭髮,低語了一句:
「對不起。」她驀然從他懷中抬起頭來了。
她的眼光直直的對著他。坦白、真切,而溫柔的說:
「今天早上,我和那個海洋學院的男孩子正式分手了。我坦白的告訴了他,我心裡有了另一個人,我怕,我的心臟好小好小,容納不下兩個人。」
他瞪著她,血液一下子就沸騰般滿身奔竄起來,天地一剎那間就變得光彩奪目起來,海風一瞬間就變得溫柔暖和起來,而那海浪扑打岩石的聲音,是世界上最最美妙的音樂。他俯下頭去,虔誠而熱烈的吻住她。這次,他肯定,她和他終於走入同一境界,那忘我的、飄然的境界。
那天晚上,他寫了一張短箋給她:
我是我,因為我生下來就是我,
你是你,因為你生下來就是你,
但如果我因為你而有了我,
你因為我而有了你,
那麼,我便不是我,你便不是你,
因為,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
或者,元朝的管夫人泉下有知,也會覺得這些句子比「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或「把咱兩個,都來打破」來得更含蓄而深刻吧!
第七章
就像「去看海」一樣突然,袁嘉佩有天堅持要他去見她的一位國文老師——趙培。
趙培大約已經七十歲了,滿頭白髮蒼蒼,滿額皺紋纍纍,但卻恂恂儒雅!談吐非常高雅,充滿了智慧,充滿了文學,充滿了人生的閱歷和經驗,韓青一看到他,幾乎就崇拜上他了。
在趙家,他們度過了一個非常奇怪的晚上。趙師母和趙培大約差不多大,卻沒趙培那種滿足的氣質。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因為,即使現在,她仍然有非常光滑的皮膚,和一雙迷濛蒙的眸子。她用羨慕的眼光看著韓青和袁嘉佩,堅持留他們吃晚餐。於是,袁嘉佩也下了廚房。這是第一次,韓青知道鴕鴕能燒一手好菜,她炒了道酸菜魷魚,又炒了道螞蟻上樹。趙師母煮了一鍋餃子。菜端出來,鴕鴕用驕傲的眼光看他,說:「我故意想露一手給你瞧瞧呢,菜是我炒的!」
他嘗了嘗魷魚,故意說:
「太鹹了!」說完,他就開始不停筷子的吃魷魚,吃螞蟻上樹。趙培笑吟吟的看著他們兩個,眼光好溫和好慈祥。趙師母好奇的問了一句:「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呀?」
趙培笑著說:「他們在應該認識的時候認識了!」
師母說:「你們在什麼場合認識的呀?」
趙培說:「他們在應該認識的場合裡認識了!」
噢!好一個風趣幽默善解人意的老人呀!韓青的心歡樂著,喜悅著。也忽然瞭解鴕鴕為什麼會帶他來這兒了。她正把他引進她的精神世界裡去呢!他那麼高興起來,整餐飯中間,他和趙培談文學,談人生,甚至談哲學。談著,談著,他發現鴕鴕不見了。他四處找尋,趙培站了起來,往前引路說:
「她去探望太師母去了。」
「太師母?」他愕然的。
「我的母親。」趙培說:「已經九十幾歲了,最近十幾年來,一直癱瘓在床上,靠醫藥和醫生在維持著。來,你也來看看她吧!她很喜歡年輕人,只是,記憶已經模糊了,她弄不清誰是誰了。」韓青跟著趙培走進一間臥房,立刻,他看到了鴕鴕,鴕鴕和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那老太太躺在床上,頭頂幾乎全禿光了,只剩幾根銀絲。臉上的皺紋重重疊疊的堆積著,以至於眉眼都不大能分出來了。嘴裡已沒有一顆牙齒,嘴唇癟癟的往裡凹著。她躺在那兒,又瘦又小,乾枯得只剩下一堆骨骼了。但是,她那瘦小的手指正握著鴕鴕那溫軟的手呢!她那虛瞇的眼睛也還綻放著光彩呢!她正在對鴕鴕說話,口齒幾乎完全聽不清楚,只是一片咿咿唔唔聲。可是,鴕鴕卻熱心的點著頭,大聲的說:
「是啊!奶奶!我知道啦!奶奶!我懂啊,奶奶!我會聽話的,奶奶!……」趙培轉頭向韓青解釋:
「她每次看到嘉佩,就以為是看到了我女兒,其實,我女兒淪陷在大陸沒出來,如果出來的話,今年也快五十歲了,她印象裡的孫女兒,卻一直停留在十幾歲。」
韓青走到老太太床前,鴕鴕又熱心的把老太太的手放在韓青手上。那老太太轉眼看到韓青了,那枯瘦的手指弱弱的握著他,似乎生命力也就只剩下這樣弱弱的一點力量了。她嘰哩咕嚕的說了句什麼,韓青完全聽不懂。趙培充當了翻譯:
「她說要你好好照顧蘭蘭——她指的是嘉佩。蘭蘭是我女兒的小名。她懂得——她懂得人與人間的感情,她也看得出來。」韓青很感動,說不出來的感動。看到那老太太掙扎在生命的末端,猶記掛著兒孫的幸福,他在那一剎那間體會的「愛」字,比他一生裡體會的還強烈。
從老太太的臥室裡出來,師母正端著杯熱騰騰的茶,坐在客廳裡發呆。看到袁嘉佩,師母長長的歎了口氣:
「年輕真好!」韓青怔了怔,突然在師母臉上又看到那份羨慕,那份對年華已逝的哀悼,那份對過去時光的懷念。他想起屋裡躺著的那副「形骸」,看著眼前這追悼著青春的女人。不知怎的,他突然好同情好同情趙培,他怎能在這樣兩個女人中生活?而且,他突然對「時間」的定義覺得那麼困惑,是臥室裡的太師母「老」?還是客廳裡的師母「老」?他望著師母,衝口而出的說了句:「師母,時間對每個人都一樣,您也曾年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