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墮落於五百里深淵,
而鴕鴕,你使我雀躍。」
我開始看日記,開始看信件,由於信件太多,我只能抽閱。韓青必然是個很細心的男孩,每封信上都有編號,鴕鴕必然是個很細心的女孩,每封信裡都有確切的寫信時間: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奇怪吧,韓青寄來的資料裡竟有雙方的信。)幾天之後,我仍然沒有看完這些資料,但,憑我的判斷,這故事並不見得驚天動地,或曲折離奇。可是,它讓我感動了,深深的感動了。不止感動,而且震動。感動在那點點滴滴的真實裡,感動在那零零碎碎的小事上,而震動在那出人意料,令人難以置信的「結局」中。等不及看完這些信,我再打電話給韓青:「你可不可能到一趟台北?當面把你們的故事說給我聽?」我問,不忘記再補一句:「可是,我不一定會寫。」
「可能,太可能了!」他急切的說,幾乎立刻就作了決定。「八月一日是星期天,我不上班,我可以乘飛機來台北,不過,你要給我比較長的時間。」
「好,整個下午!」我說,「你下午兩點鐘來,我給你整個下午的時間。」約好了時間,我在八月一日未來臨前,再斷斷續續的看了一些資料。心裡已模糊勾出了他們這故事的輪廓。到七月三十一日晚上,我剛吃完晚餐,卻突然意外的接到韓青的電話,他劈頭就是一句:「我能不能跟你改一個談話時間?」
「噢!」我有些猶豫:「我想想看,下星期……」
「不不!」他急促的打斷我。「現在,如何?」
「現在?」我嚇了一跳。「你已經來台北了嗎?」
「是,剛剛到。」「哦。」我再度被他的迫切感動了,雖然,那天晚上我原準備去做另外一件事的。「好,你來吧!」
七月三十一日晚間八時半,韓青來了。
在可園,我的小書房裡面,我們面對面的坐了下來。
韓青,中等身材,不高不矮,背脊挺直,眉目清秀,有股與生俱來的自信和自負相。穿著白襯衫,藍色長褲,打著領帶,服裝整齊。頭髮蓬蓬鬆鬆的,眼睛大大亮亮的,眉毛濃濃密密的,嘴唇厚厚嘟嘟的。他坐在那兒,有些緊張,不,是相當緊張。一時間,他似乎手腳都沒地方放,他解開袖口,雖然房裡開著冷氣,他卻一個勁兒的挽袖子,掏手帕,弄領帶……我把煙灰缸推給他。「從你的日記裡,我知道你抽煙,」我說,鼓勵的笑,想緩和他的緊張。「可是,我忘了給你準備香煙。」
「我有!」他拿出一包長壽,又找打火機。
點燃了一支煙,煙霧裊裊上升,慢慢擴散,他靠進椅子裡。我抽出一疊稿紙,在上面寫下:
「一九八二、七、三十一,韓青的故事摘要。」
然後,故事開始了,時間要倒回到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四日晚上八時。
第一章
舞會是徐業平為方克梅開的,為了慶祝方克梅滿二十歲的生日。韓青原來並不準備參加這舞會的,只因為這一向他都比較落寞。自從離開屏東家鄉,考進文化大學,轉眼間,大一、大二都從指縫間流逝。被羨慕、被稱道、被重視的大學生活,並沒有給韓青留下任何值得驕傲的事跡,更談不上絲毫的成就感。所學非所願,念了一大堆書,選了一大堆課程,只感到乏味。文化大學真正吸引他的,不是那些課程,反而是華岡的雲、華岡的樹、華岡天主教堂後的小徑、華岡到陳氏墓園去的那片蘆葦地,以及被他和徐業平、方克梅、吳天威等取名叫「世外桃源」的小山谷。
沒考上大學以前,自己曾經拚了命擠這道窄門,在南部讀完高中,第一次考大學就失敗了。於是,他拎了一個手提袋,帶了幾件換洗衣服,身上有去打工賺來的一千六百元新台幣,告別父母,就到台北來「打天下」了。火車進了台北站,跟著人潮下車,跟著人潮走出台北車站。茫茫然尚不知該往何方駐足,抬頭一看,就見到火車站對面「建國補習班」的大招牌,供應食宿,包你考中大學!算算鈔票,正好傾囊所有。明天的事明天再管。於是,直接過馬路,從車站大門就走進了補習班大門。
苦讀一年,家裡每月寄給他一千元零用,實在不夠做什麼。每星期最奢侈的事,是去小美吃他一大碗紅豆麥芽刨冰。不過,第二次考試,終於考上了。取進文化大學「勞工關係系」,填志願表時不知道它是什麼,填上再說。進了大學不知道它是什麼,念了再說!兩年下來,每天和會計、統計、經濟、民法概要、憲法、現代工商管理……等打交道,頭有斗大,興致低沉。從小,總覺得自己有那麼點文學、藝術和音樂的細胞,卻在大學的課程裡磨蝕殆盡。於是,交女朋友吧!進大學的最大好處,你可以放膽追女孩子,沒有人會指責你「還太小」。大一、大二,兩年時光,捲進他生活裡的女孩實在不少。這與徐業平有很大關係。徐業平,原來考進文大俄文系,念了一年,沒有俄文教授聽得懂他的俄文,一氣就轉系,轉進了全台灣僅有的這一系——勞工關係系。於是,韓青認識了徐業平。兩人曾一塊兒讀書,一塊兒罵教授,一塊兒追女孩子。可是,當徐業平和輔大英文系的方克梅已進入情況之後,韓青的心仍然在遊蕩著,這期間,以他那半成熟的年輕的胸懷,以他那稍稍自許的文學才華,以他那青春的飄浮的感情,以他對異性的半驚半喜半憂半懼的情懷,他曾在日記上片片斷斷的寫下一些「詩句」:
翩翩的越過這道成長的虛線
填滿了間斷的虛點——充實
那圓弧永遠是缺口的原因
你未走完那一世紀一周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