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句點塗滿只得到一個讀號
什麼意義也沒有——只有
瞪著兩眼看浮雲天狗
大二那年,認識了一個女孩,綽號叫寶貝,確實讓他困擾過好一陣子,也為她寫下了斷簡殘篇:
懷著寂靜的心 踏入那夢織的溫柔星星雖不再閃爍
猶留下你的倩影以及 翦燭西窗 數著碎落的夢她是風
她是雨 她是雷風吹落夢想 雨打碎感思雷敲醒一個獨自翦燭西窗的
過旅
這就是他的大一和大二,那些「不識少年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日子。寶貝,一個女孩,一個是星星,是風,是雨,是雷……最後,卻化為一縷輕煙,從他生命裡不留什麼痕跡,輕輕輕輕飄過的女孩。可是,大三的上學期,在方克梅過生日前的那段日子中,他還在憑弔著這份虛虛渺渺的、不成型的感情,還陷在他自己給自己織成的一個網裡。寶貝已成過去。而他,還那麼不習慣什麼叫「過去」。他有點憂愁,就為了想憂愁而憂愁,有點失意,就為了想失意而失意。並不真的為了寶貝,不真的為了那些曾點綴過他生命的任何女孩。只為了——年輕。話說回頭,那天是方克梅的生日。
方克梅和徐業平是去坪林吃烤肉時認識的。徐業平什麼都優秀,除了唸書以外。他會彈吉他,會唱歌,會跳舞,會打橋牌,會說笑話,會追女孩子。方克梅念輔仁大學夜間部,英語系。是那種任何人一見就會喜歡的女孩,活潑、大方,圓圓的臉龐,亮晶晶的眼睛,一六五的標準身材。由於家境富有,嬌生慣養下,她皮膚白嫩細膩,光潔雅致。最可貴的,她彈一手好鋼琴,還能把流行歌曲及任何古典小曲,用搖滾或爵士的方法彈奏出來。往往,方克梅的鋼琴,徐業平的吉他,韓青和吳天威的歌——他們會唱活了天地,唱活了青春。
事情的開始是這樣的。方克梅和徐業平戀愛了。愛得一塌糊塗,愛得天翻地覆,愛得死去活來。在他們自己的幸福中,他們也關懷著身邊的兩個好友,吳天威沒什麼關係,吳天威比較成熟穩重有城府,在女孩間打打游擊就滿意了。韓青卻不同了,他是那麼孤傲,那麼自負,又有顆那麼熱情的心。當徐業平給方克梅籌備舞會時,韓青就宣稱了:
「我沒有舞伴,我不來!」
「什麼話?」徐業平叫著說:「你不來咱們就絕交!不給我面子沒關係,不給方克梅面子……。」
「別吵,別吵!」方克梅笑吟吟的看著韓青,咬著嘴唇沉思了好久好久。忽然說:「韓青,我們班上有個女同學,跟你很相配。也很文學、很熱情、很……」她形容不出來,用一句話下了總結:「很有味道就對了。我把她介紹給你當舞伴,那麼,你就有舞伴了,怎麼樣?」
「很好,」韓青同意。「她長得如何?別弄個母夜叉來整我冤枉……」「唉唉唉!」方克梅連聲歎氣。「真是狗咬呂洞賓,不想認識就算了!」「想想想!」韓青也連聲回答,對於別人開舞會,自己去勞什子「西窗」翦什麼燭的情形實在有些害怕。「她叫什麼名字?」「袁嘉佩。」方克梅輕鬆的說了出來,絕沒有想到,這個名字後來竟改變了韓青整個的世界。「這樣吧,」她想了想。「你寫張條子給她,表示想認識她,我轉交給她比較好說話。袁嘉佩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可以約出來的女孩子!」
「我寫條子給她?我又不認識她,怎麼寫?」韓青瞪著方克梅,心裡還在懷疑,這方克梅是不是在設什麼陷阱,來開他的玩笑。他轉向徐業平:「你見過這女孩嗎?」
「唉唉唉,」方克梅又「唉」起來了,這是她的口頭語。「我怎麼敢讓業平見到袁嘉佩,到時候他去追袁嘉佩了,我豈不是自找苦吃!」說得像真的一樣。韓青怦然心動了。徐業平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寫吧!說寫就寫,寫張條子對你是太簡單了!」
好!大丈夫說寫就寫,這有什麼難!他提起筆來,就寫了一張便箋:「袁嘉佩: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聽到你的名字,不知道為什麼
很想認識你。這樣寫條子是太唐突了些,所幸「唐突」代
表的並非「荒唐」。任何事都該有個開始,是嗎?
韓青,一九七七、十、廿、午後三:五五分」
然後,就是舞會那晚了。
韓青不該緊張的,這不是他第一次交女朋友了,他也從不認為交女朋友是件很困難的事。但,這晚,他卻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去舞會前,他刻意梳洗過,穿了自己最喜歡的一件藍襯衫,一條深藍色西裝褲,打了條深藍色的領帶,攬鏡自視,除了沒有一張「成熟而長大的臉」之外,都還好。他一再梳好他那不太聽話的頭髮,心裡輕輕咒詛了自己一句:又不是去相親!假若不為了失去寶貝……,是的,寶貝,在去赴約前的一剎那,他心裡想的還是那個輕煙輕霧的女孩——
寶貝。
舞會是借了市政系學生所租的一間獨棟洋房,那洋房有著大大的客廳。那晚十分熱鬧,來參加的男男女女大約有二三十對。全是大學生,淡江、銘傳、東吳、輔仁、文大……各校的同學全有。七點三十分,舞會就開始了,方克梅穿了件純白的洋裝,襟上別了朵紫色蘭花,又高貴,又漂亮。徐業平也穿上了他那一百零一套西裝,是他考進大學父母送的禮物,灰色的。他們是很出色的一對,在大廳裡舞了又舞,旋轉了又旋轉。七時四十分。袁嘉佩沒出現。
七點五十分。袁嘉佩沒出現。
八點正。袁嘉佩沒出現。
大廳裡人越來越多了,韓青卻越來越氣悶了。他走到窗邊,點燃一支煙,無聊的吐著煙霧,抽煙是在補習班裡學來的,從此就戒不掉了。他吐著煙霧,不去想那個袁嘉佩,開始去想他生命裡的一些女孩——奇怪,他生命中一直沒缺過女孩子,除寶貝以外,還有別人,只是,他居然都沒有特別珍惜過任何一個人。就算對寶貝,他也是可有可無的,不是嗎?小說家筆下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都是杜撰,都是虛構,都是些胡說八道,偏偏就有些傻瓜讀者會去相信那些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