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燈下低低譜著一支歌,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麼,
且聽我們細細唱著這支歌!
……」
她坐不下去了,她無法再聽他唱下去,站起身來,她悄然離席,悄悄的走向邊門,悄悄的溜了出去。她以為,那麼大的禮堂,那麼多的同學,沒有人會注意她的離去。可是,她聽到「咚」然一聲,有根吉他弦斷了,她倏然回頭,只看到他若無其事的輕撥著那吉他,斷掉的弦在那聚光燈下閃著微光。他低俯著頭,自顧自的彈著,唱著,那燈光打在他身上,一個瘦長、落寞的人影。她很快的離開了禮堂。
六月,唐萬里畢業了。
八月,他和阿文、阿光、阿禮一起走了,到南部服兵役去了。給她留下了一個信箱號碼,和一張短箋:
「當你歡樂的時候,請忘記我,
當你悲傷的時候,請記起我,
那麼,你就不會再瘦了!」
就是這樣,唐萬里走了。
第十四章
八月,天氣燠熱到了反常的地步,太陽成天炙烤著大地,把柏油路都曬化了。室內,到處蒸騰著暑氣,連冷氣機似乎都不勝負荷。人,只要動一動就滿身汗。走到那兒,都只有一種感覺,熱,熱,熱。雪珂像她的名字,是雪做的,太陽曬曬就會融化。她從小怕熱,今年好像更怕熱。暑假中,她大部份時間都躲在室內,不是自己家裡,就是葉剛那小單身公寓裡。
她和葉剛的情況仍然沒有改善。他們確實在戀愛,確實愛得瘋瘋狂狂,天昏地暗。雪珂常常覺得,連和他幾小時的分手,都有「相思」的苦楚。不見面時,拚命想見面,見了面,又會陷進那「探索」、「研判」,和「等待」的陷阱裡。雪珂的感情是個大大的湖泊,葉剛是水。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這湖泊被葉剛注滿。但,她總覺得注不滿,永遠注不滿,如果不是那流水有問題,就是湖泊有問題。
這段時期,雪珂也開始和唐萬里通信了,只因為同學們都說,剛剛服役的男生都「寂寞得快瘋掉了」。唐萬里的來信中,也有這樣一句:「每天第一件大事,等信。」她和唐萬里的通信都很簡單,純友誼性的。唐萬里來信都短短的,但,卻常讓她大笑一場:
昨天晚上洗澡時,突然停電,整個連一百多人全擠在一個澡堂裡洗澡,烏漆抹黑又擁擠,也不知道洗了半天是給自己洗了呢,還是幫別人洗了,摸在身上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我的聲音變了,近來變得非常「磁性」,真想唱歌給你聽,磁性的原因,是唱軍歌和高聲答數把喉嚨給喊爛了。我已經是「最有味道的男人」了,信不信?熱天出操。熱,熱,熱,連三熱(從傅達仁報少棒學來的術語),汗濕透了好幾層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哇!穿在身上,三丈外都可以聞到我的「味道」。
前兩天背槍,把脖子壓歪了,這幾天成了「歪脖田雞」,脖子沒好,手臂又爛了。野戰訓練,在滾燙的石頭地上滾滾爬爬還肩了一枝槍,搞得渾身是傷,青青紫紫好不淒慘。慘,慘,慘,連三慘。
哈!居然允許我們游泳了!從營區到水邊是一片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水泥地,咱們一百多人,穿著最性感的泳褲,(軍中泳褲,大家「一視同仁」,誰都「無法藏拙」。)光著腳丫子,走在水泥地上,哇呀喂!燙死了!一時之間,有抱著腳丫子跳的,有抱著腳尖跑的,有飛躍到三丈高的,有渾身扭動的……哇呀喂,精采透了,好一場性感迪斯可泳裝舞會!
看他的信,就好像他的人生龍活虎在自己眼前一樣,他的眼鏡,他的長手長腳,他的笑話,他的光芒,他的幽默,和他的歌。真無法忘記他,真不能忘記那些充滿歡笑和陽光的日子。有時,雪珂往往會忽然怔住,懷疑自己生命中這兩個人,到底誰愛她比較深?這念頭一成型,她又會惱怒的摔頭,責備自己:怎麼能懷疑葉剛呢?怎麼能懷疑葉剛呢?
真的,葉剛變得那樣細膩,那樣溫柔,不能懷疑他,不該懷疑他。然後,一個午後,醞釀已久,壓抑已久的低氣壓,就突然間迸發成了一場令人心驚膽戰的暴風雨。
那天,她待在他公寓中,他擁著她,兩人很久都沒說話。然後,他用手指撥弄她的睫毛,細數她的睫毛,一根一根的數,然後驚奇的說:「你知道你有多少根睫毛嗎?兩百多根!啊!我喜歡你的睫毛,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你一切的一切。最喜歡的,是你的腦袋,這腦袋裡裝了太多的東西,聰明、才智、詩書、文學。啊,雪珂,你不是瑞琴。」
瑞琴,貓橋一書裡的女主角,她像個「奴隸」般一廂情願的去愛那男主角,不惜為了他死。而那男主角,直到她死前才知道自己有多愛她。很簡單的故事,只是,寫情寫得太好太好。瑞琴,這是他們以前談過的人物。「哦?」她詢問的。「瑞琴是那男主角的奴隸,而你,是我的主人!」
她抬眼看他。說得甜啊,葉剛。說得好聽啊,葉剛。可是,愛情裡不完全是甜言蜜語啊!
「世界上最沒有權利的主人。」她笑著說。「不,葉剛。你不是我的奴隸,你一生不可能做任何人的奴隸,你太強了,太自由了。你永遠不會真正為一段感情屈服,去奉獻自己!你不會。」「我已經為你屈服了。」他勉強的說:「我會為你奉獻自己。」「如何奉獻?」她衝口而出。「為我泡一杯茶,數一數我的睫毛,告訴我你多愛我?帶我游車河,看燈海,數點點燈光,算算人生有多少故事?談文學,談詩詞,談暮鼓晨鐘?葉剛,你知道中國人的愛情全是『談』出來的嗎?去掉那個言字旁,剩下什麼?」「去掉言字旁,還剩下兩個火字。」葉剛蹙著眉說,眉心又豎起了深深的刻痕,他語氣中也有「火」字,他又開始不穩定,雪珂久已避免的題目一下子又尖銳的橫亙在兩人之間。「兩個火字可以燒燬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