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真的是奇妙的,尤其,在唐萬里闖進了雪珂的世界以後。唐萬里!唐萬里是大三的同學,在學校裡一直是風頭人物。他沒有一八○的身高,看起來似乎超過一八○,因為他兩條腿又瘦又長。皮膚被太陽曬得又紅又黑,游泳池裡是把好手,游起泳來活像落水大蜘蛛,長腿長手在水裡亂劃亂伸,居然游得飛快。他並不漂亮,下巴太方,嘴巴太大,又戴了副近視眼鏡。但他生來就有種滑稽相,能言善道,會讓人開心。他又會彈吉他、作曲、唱民歌,常常上電視,綜藝一○○裡也曾露相。而且,他寫得一手好文章,最擅長打油詩,會罵教授,會作弊,也會考第一名,每年拿獎學金。學校裡每次演話劇,他一定參加演出,總是演配角,也總是把主角的戲吃得乾乾淨淨。唐萬里是個人物。全校都知道唐萬里是個人物,他身邊也沒少過女孩子。只是他外務太多,年紀太輕,他對誰都定不下心來。裴雪珂從進大一就認識他,卻從沒把他放在心上。他看裴雪珂,也像看萬家燈火中的一盞小燈,從不覺得它特別亮。但是,人生許多事,都可能在某日某時某個瞬間有了變化,尤其是男孩和女孩。事情的起源是學校突然要考游泳。這時代的男女青年,大概十個有九個半會游泳,裴雪珂偏偏就是那半個不會的。不會游泳不說了,裴雪珂對游泳還視為畏途。體育要考,她就嚇呆了。她最要好的女同學鄭潔彬游泳打網球樣樣精,笑著對她嚷嚷:「怕什麼怕!你只要買件游泳衣換上,走到游泳池裡去泡泡水,我包你就一定『過』!這年頭,沒聽說念文學院的人會因為游泳當掉而留級!」「過」是「及格」的代名詞,自從念大學以後,大家只問功課「過」不「過」?不問「好」不「好」。
「真的?」雪珂擔心極了。「如果不能過,連重修都不行呢!」
「真的!真的!」鄭潔彬一疊連聲喊:「體育老師不會刁難我們,不信,你問阿光!」
阿光是三年級的男生,和唐萬里他們是一夥的,也是彈吉他唱民歌的好手。早就通過了游泳考試。
「裴雪珂,」阿光一本正經的問:「你會不會洗澡?」「要命!」裴雪珂笑著。「誰不會洗澡?」
「只要會洗澡,就一定過!」阿光說。「你穿上游泳衣,就當是去澡盆洗澡,走進游泳池,伸伸手伸伸腳就可以了!只是,千萬別擦肥皂!」大家大笑,雪珂也大笑。
好,就當是洗澡!考游泳沒什麼了不起!反正只要泡泡水,就一定「過」!於是,到了考試那一天。
游泳池邊擠滿了同學,本來男生和女生是分開考試的,但那天是週末,天氣又熱,很多不考試的同學也來戲水。於是,池邊男女同學、高班低班的都有。體育老師要考試,一些在戲水的同學就讓出遊泳池,坐在池邊旁觀,這些旁觀者中,阿光和唐萬里都在。還有唐萬里的一群死黨,阿文、阿禮、阿修。裴雪珂換上了一件新買的游泳衣,媽媽去買的,要命的好看,黑底上鑲著桃紅及粉紫色的邊。裴書盈只管給女兒買件漂亮的游泳衣,可不管女兒會不會游泳。雪珂排在一群同學間,眼看每個同學都輕鬆的躍下水,輕鬆的划動,輕鬆的笑著鬧著,「輕鬆」的就過了關。她不知怎麼,越來越緊張,越來越手足無措了。終於,輪到她了。她在池邊一站,看到了浮動的水波,頭就暈了。別說下水,還沒下水,她兩腿就在發抖,站在那兒,她瞪著池水,動也不動。突然間,她覺得周圍變得安靜了,突然間,她覺得池邊所有人的眼光都對她投來,她成了注意力的焦點。她有些焦灼,有些納悶,看看同學,再看自己,她忽然明白大家為什麼緊盯著她看了。太陽下,大家的皮膚都曬得紅紅褐褐,唯獨自己,一身細皮白肉,在黑色泳裝下,白得出奇,白得刺目,白得引人注意。她一急一窘,臉就漲得緋紅,站在那兒,她偏偏還不敢下水。「跳下去啊!」體育老師喊。
她發抖,不敢跳。有個同學吹口哨,她更窘了,更怕了,更羞了,臉更紅了。「好了,」老師在解圍。「扶著欄杆,走下去吧!」
走下去吧。她如釋重負。抓著欄杆,她一步一步的挨進了水裡,和洗澡一樣?見鬼!那有這麼大的洗澡盆啊,水波在她胸前推湧,澄藍的水,看得到池底,看得到自己的腿,她渾身發抖,用手指死命攀著游泳池的邊緣,像個雕像般,她再也不肯移動一步了。「放開手,游一遊啊!」老師說。
她不動,死也不放手。
「只要游一遊。」老師再說。
她仍然不動。池邊一片寂靜。空氣緊張起來,她把整個原來輕鬆活潑的氣氛都弄僵了。她挺立在水裡,穿著那件漂亮透頂的游泳衣,一身吹彈得破的細皮白肉,站在藍色的游泳池裡,像化石般動也不動。每個人一生或者都會碰到一些窘事,對裴雪珂而言,沒有任何一個下午比那一刻更漫長,時間停頓,地球停頓,連樹梢上的鳥都不叫了,風都不吹了,萬物靜止,只有她站在水裡發抖。然後,忽然間,「噗通」一聲,有人飛躍入水。雪珂驚悸著,昏亂著,感到水波的浮動。然後,她看到有個人對她飛快游來,竄出水面,那人站立在她身邊了,是唐萬里!
「來!」唐萬里盯著她,眼光是溫和的,鼓勵的,帶有命令意味的。他把雙手伸給她,簡簡單單的說:「把你的手給我!」
她睜大眼睛,被動的看著唐萬里,水珠在他頭髮上、額上、鼻尖上閃著光,每顆水珠都被太陽映得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閃耀著青春的光彩。在那一剎那,她覺得自己被催眠了,她被動的放開了緊攀著池沿的手,被動的望著他,被動的把自己的手交給他。於是,立刻,那雙手把她握住,輕輕一拉,她就整個人栽進了水裡。她還來不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感到那雙手已掙脫開去,而從她的腰部,把她的身子穩穩的托向水面。她這一栽,頭髮也濕了,臉孔也沾了水了。而她耳邊,唐萬里在輕聲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