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二房所生,幼時的那次意外奪走娘親的性命,目前常家主母馮氏雖非他的親生母親,這些年待他亦好,十分親近。
「走吧,我知道你想跟來。」他頭也沒回地丟來一句,跨過門檻,衣袖輕拂,逕自往台階下的頂轎步去。
後頭,阿七點頭如搗蒜。「保護少爺,是阿七的職責。」這些年,他勤練硬家功夫,雙臂暴粗,肌肉堅硬如石,大虎大狼都能徒手擊斃。
「這裡是京城,不會有野獸來把人叼走。」他又道,略夾笑意,身軀已鑽入轎中,交代一句,四名家丁已穩穩地起轎出發。
「唔……」阿七擰著濃眉,跟在一旁,嘴上雖沒說話,心裡頭暗自想道:沒有野獸?!唔——那可難說。
☆ ☆ ☆
真的很難說。
阿七倏地擋在常天賜身前,雙目猙獰,直勾勾瞪住那頭燦亮金毛的大虎。
「少爺,別怕!我保護您!」他胸脯一挺,說得豪氣干雲,沒發覺廣濟堂裡的大夫、學徒,和上門求診的病患們,好幾雙眼睛全怪異地投射過來,教他突來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
「阿七,退下。」常天賜淡淡地道,無奈他的貼身護衛見到大虎分外眼紅,像山一樣動也不動地杵著,推不開擋在身前的壯漢,他只得移開步伐,繞過一座阻礙物走了過來,臨了又引起一陣輕咳。
「少爺別去!」阿七還想拉人,卻讓常天賜回頭一瞪,才心有不甘地縮回手。
那頭大虎的前後足被人分開捆綁,倒著橫吊在粗木上,額上有著血紅印子,似是連受重擊的痕跡,嘴角亦潺出血絲,胸腹不見起伏,不知是死是活。
他剛剛靠近大虎身旁,手尚未伸出,廣濟堂的主事趟大德得到通報,已由內堂快步走來,人未到聲先至——
「常少爺啊,哎呀呀——稀客稀客。呵呵呵……近來好啊,什麼風把您吹來啦?!」
「趟先生。」他轉過身,拱了拱手回禮,神色溫文。
趟大德笑得像尊彌勒佛,兩眼細彎。「廣濟堂那帖補中益氣的藥您按時吃了吧?!效果不錯嘛,我瞧常少爺的氣色較以往好上許多啦!」那帖藥可是千金藥方,是常家老爺為了獨子不惜巨資,要求廣濟堂的諸位名醫針對常天賜的體質調配而成的,常人可吃不到。
「托福。身子好上許多了。」常天賜溫和地揚眉,眸光隨即瞥向那頭巨獸,淡然又道:「這隻虎兒是怎麼了?怎會教人綁來廣濟堂?」
「前些日子有個武姓獵戶,背著他的老娘親來求醫,那不是普通的肚疼,廣濟堂幾位大夫在那老婦肚裡取出一顆拳頭大的肉瘤,那名獵戶沒錢支付費用,我本想就這麼算啦,做做功德,反正廣濟堂也不差那些個錢,沒想到他今兒個竟獵來一頭虎做抵銷,唉,我還想該怎麼處理它呢。」他神色頗為得意,一方面是因廣濟堂聘任的大夫各個醫術高明,另一方面則有些想炫耀醫德。
「原來如此。」常天賜略略頷首,眸光清朗,自然地道:「廣濟堂的眾位實在了不起,當真妙手回春,仁醫仁術,難怪朝廷裡的御醫半敷以上都由這兒選出,天賜心中好生佩服。」
這些稱讚的美言可說到趙大德的心坎裡了。他親熱地握住常天賜的手腕,呵呵又笑,「唉唉,光顧著說這些,倒忘了您來的目的啦!走走,有啥兒事咱們進內堂談,我吩咐下人準備香茶啦,咱們坐下來慢慢談,上回那批山參真是好貨,我把它們養在米缸裡啦,薰得整間倉房全是參香……」
常天賜任他拉走,由大虎身邊踱開,兩人肩並著肩,緩緩往內堂而去。聽見溫文的聲音忽地打斷趙大德的自言自語,詢問著:「趟先生打算怎麼處理這頭大虎?」
又是呵呵笑聲,「唉唉,我本想放生,可惜老虎扛來時已那個模樣,受了很重的傷,救不活啦,唉唉,明兒個我去問問殺豬的張屠子,請他把大虎支解了,那皮毛很美,虎骨還可磨藥製膏……」聲音忽而壓低,嘿嘿地笑得曖昧,「可惜是頭雌虎,要不,可割下它的虎鞭浸酒,很補呵,據說一夜來個七回都不成問題……呵呵呵呵……」
兩人進入內堂,門簾蓋了下來,說些什麼已聽不清楚了。
外頭,眾人的眼睛仍鎖定同一焦點,不看大虎,而是對住那頭已然昏死的巨獸擺出武功招式的黑臉漢子。
「我阿七誓死保護少爺!」兩手白鶴亮翅,腳下金雞獨立。
一個結束推拿的阿婆慢吞吞地經過,仰起皺紋滿佈的臉,接著拿起枴杖戳了戳他的胸膛——喲!真的不倒,還直挺挺站著,果然好招。了不起!
☆ ☆ ☆
他習慣黑暗,當一座城在疲倦中睡去,寂靜沉謐的夜任他自由來去。
身影由虛轉實,他下意識抬頭瞥了眼門上的招牌,「廣濟堂」三個燙金大字在黑夜中也要失色。
不遠處傳來打更聲響,他回神斂眉,步伐毫無遲疑地往前,身軀如利刃切入豆腐,乾淨俐落地穿過關合著的紅銅大門。
他未多停佇,直筆朝那頭巨獸而去,它口中仍無意識地潺出血絲,印著地上斑斑血跡。先是伸出手探了探大獸的鼻息,微乎其微,氣若游絲,若非仔細捉摸難以察覺,眼前的生命幾已到達盡頭。
嘴邊勾起彎度,他掌心極盡溫柔地撫著它,彷彿讚賞著一個孩子,心頭泛起愉悅,那愉快的感覺來自於這頭大獸——陷入最淒慘的困境,經歷長時間的折磨,意識早已遠去,精魂卻頑固地留守著,維持到最後。
生存意識互強,韌度十足,這一點令他愉快。
無聲地笑,雙手隨意掃過吊住它的粗木,不見施力,綁住大虎四肢的草繩瞬間斷裂,那龐大的虎軀重重下墜,靜謐地落在他雙臂中。
他旋身便走,巨大的重量對他來說輕如鴻毛。
背脊挺然,步伐詭譎而優稚,踩踏不起聲響,穿過月光,人與虎的影子在黑暗中模糊了,虛虛實實,幻化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