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由她靠近,他眸光一沉,五指順著姑娘柔軟的髮絲。
「睡吧,好好睡上一覺,待清醒,身子就舒坦了。」
風由木牆隙縫中滲進,拂得燈火輕搖,空氣裡帶著微微的涼意,有花草樹木、夜露土腥的自然氣味兒,亦少不了飛禽野獸的膻腥。
霍地,他劍眉陡挑,輕撫髮絲的動作一頓,目光銳利,斜斜睨向門邊。
唇角勾勒,他立起身軀,手勁溫柔地放下她,傾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待抬起頭,方意識到這個舉動完全不經思考,一切如此自然,彷彿做過百次千回,他不禁怔然,隨即搖頭苦笑。
喜歡她嗎?應該是吧。至少,她引起他的興趣,這麼莽撞而衝動的性子,幾乎是可愛的。十年前的邂逅,他由她身邊走開,沒想過會有如何的牽扯,而如今她卻闖了進來,與他另一次交集。
「好好睡吧。」他輕喃,旋身推開門扉跨了出去。
門外。月夜下。
他駐足而立,銳利的雙目緩慢地環伺,最後鎖住前方那片林木的某個焦點,一個渾沌的身影由虛轉實,從閱黑的林間走來。
「那丫頭又惹禍了?唉……」那黑影幽然歎息,音調清冷。
「元虛弱了些,沒事了。」
黑影又向前走出幾步,月光鋪洩在長裙上,是一名女子。
「沒想到是你救了她。」語氣略頓,似在思索,啟門問道:「你便是京城常家的公子?」
「是。」常天賜嘴角含笑,深意難測,溫吞的表相已不復見,輪廓瞬間凌厲了起來,特別是那對眼眸,進射出渾然天成的氣勢。
「莫怪。」她聲音雖輕,卻具威嚴,「十年前,她在官道上擄走的人正是你。那丫頭說她腳上的傷睡醒後竟痊癒了,原來亦是你施的靈通。」當時得了消息趕至,欲阻止虎娃兒傷人,卻見木屋中只她一個,呆愣愣地坐在竹床上,眸子眨也不眨地瞧住自個兒的腿肚。
針對此事,她亦困擾許久,百思不解,如今聯想起來,終於尋得解答。
「是。」他靜靜坦承。
沉默了半晌,那女子似乎在笑。
「咱們多久沒見面?」邊問出,她繼續往前跨步,身子終於離開陰暗的遮掩,完全暴露在月脂之下,竟是個中年美婦。
他微微頷首,低沉地道:「有百年不見了。」
「百年了……」她語氣感慨,滲進滄桑,接著又是靜然的沉吟,彷彿為著何事斟酌。然後,她雙眉一弛,神秘地笑著,「我有件事要托付於你。幫是不幫?」
他眉峰微擰。「能拒絕嗎?姑婆。」
虎姑婆笑出聲來,柔和了過於嚴厲的氣質。
「或許,你不想拒絕。」
第三章
「姑婆?!」竹床上的姑娘瞠著大眼望住窗邊的背影。
聽見喚聲,那背影轉過身,筆直朝她走來。
日光由窗戶射入,她背著光線,虎娃一時間瞧不清她的神情,卻覺心虛,雙手擰著衣衫,蠕著唇訥訥地道:「姑婆,我、我把功課做完才出來的……」雖是偷溜,但交代下來的修行功課她乖乖完成了,這樣應該會罰得輕些吧?!
美婦在竹床邊坐下,臉上似笑非笑,競不若往常冷厲,這神態更透危機,好似暗暗計量著某件事。
虎娃不由得心跳加速,鼓勇又問:「姑婆,您不生虎娃的氣?」
她撫摸著姑娘的發,愛憐橫溢的神色稍縱即逝,淡淡地道:「你的禍愈闖愈大,總有一天要出事。」
「姑婆……那些虎兒很可憐,他們要抓大的,也要抓小的,還扒虎皮、抽筋取骨,我瞧了實在難過,我、我心裡好難過,忍不住就出手了,我不是惹禍。」她急急說著,氣息紊亂。
「這事咱們已經說過多次了,世間生命與你我無關,清心靜意才能更進一層,你這性子……唉,我當初不該領著你修行。」
「姑婆……」她咬著唇,不知能說些什麼,她沒法做出承諾,說自己再不會犯,因為她心知肚明,那肯定是謊言,而她不要欺騙姑婆。
「你性子入世,姑婆也不想再費力阻止,橫豎是徒勞無功。」她笑得很淡,口氣輕和,「於你,成仙正果太遙遠了,只要持著明心不淪魔道,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虎娃下意識掏掏耳朵,懷疑有無錯聽。
「姑、姑、姑婆,您說真的?再不要我心如止水?!再也不用斂心靜意?!哭就大哭,笑就大笑?!您說真的?!」她該歡喜嗎?可不知怎麼的,又覺得好生詭異。
「當然。哭笑由你,愛恨由你,不必為成全修行而忘情抑愛。」美婦立起身子,側首瞧她,語氣仍是淡然,「我替你許了一段姻緣,你該出嫁了。」
嗄?!
彷彿教雷電擊中,火光在腦中進發,震得空白一片。
虎娃瞠目結舌,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吞嚥了好幾口唾液,艱澀地道:「我不要嫁給黑凌霄,姑婆,我不嫁他。」
黑凌霄三番兩次提親,她知道姑婆顧及虎族族眾的安危,不願與他正面衝突,但如今……卻將她許給他?!
「沒誰要你嫁黑凌霄。」她笑睨著,「是另有其人。」
「另、另另有其人?!」漂亮的虎眸兒瞪得更圓。人?!姑婆要她嫁給凡人?!
「你忘了這回是誰救你?」
「不是姑婆嗎?」除了姑婆,誰還能這麼來無影去無蹤地把她帶到這深山木屋?!「是姑婆以真氣替我護住元虛,要不,我怎會好得這麼快?」
她記得那種疼痛和虛弱,氣力被掏空,處在一種全然無助的窘困中,然後是一股包圍全身的勁氣,溫暖得不可思議,她的元靈在浩瀚的銀白中飛馳,四周的光滲入四肢百骸,驅迫所有不適,然後……然後……
睡吧,好好睡上一覺,待清醒,身子就舒坦了……
那溫朗的男聲這麼告訴她。
心一震,記憶浮現,撥開層層銀光,是男子深邃莫測的雙眸。
「有一個……男人……我記不太清楚了。」她皺眉,拚命地想,卻無法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