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笑了!」兄弟兩個還是笑。「孫康,」喬書培叫:「你的英文課本總沒丟吧!拿出來!」
孫康慢吞吞的翻著書包,左翻右翻,好不容易,才抽出了英文課本,喬書培打開課本,裡面就輕飄飄的飄出一張紙來,喬書培打開那張紙一看,上面寫著:
「桌子:待死客早上:摸臉早安:狗得摸臉玻璃杯:狗拉屎再見:狗得拜黃昏:一吻寧晚安:狗得一吻寧夜安:狗得來……」喬書培越看越希奇,越看越古怪,越看越生氣,他把紙頭丟給孫康,問:「這是什麼東西?」「英文發音呵!」「英文發音?」喬書培啼笑皆非:「我跟你說過幾百次了,不許在英文上注中文發音,何況還要編些個怪花樣!什麼狗拉屎、狗得摸臉、狗得一吻寧……你這種英文,非把英國人都氣死不可!」「好呵!」孫康拊掌大樂:「把英國人都氣死了,咱們就可以不必念英文了。」這次,是孫健跟著笑了,兄弟二人,又笑了個不亦樂乎。喬書培瞪視著他們兩個,心想,他們的功課雖然是一塌糊塗,倒是「知足常樂」。那些紅筆的叉叉,似乎絲毫不影響他們的快樂。笑啊笑啊笑啊……他們簡直就以捉弄他為快樂。他那兒像是這兩兄弟的家庭教師,倒像他們的「開心果」。他竭力板起臉來,竭力顯出一副莊嚴相,竭力維持著自己的尊嚴。
「你們到底念不唸書?預備把每門功課都當掉是不是?孫健,你別跟我玩花樣了,把英文書找出來!」
「是哩!」孫健做了個鬼臉,從屁股底下掏出了英文課本來,翻出「作業」簿,他的問題又來:「老師,kiss是什麼詞?」
「動詞。」「你錯啦!」孫健又笑:「kiss就是接吻對不對?」
「對呀。」「那不是動詞,那是連接詞!」說完,他就放聲大笑了。孫康當然也跟著笑,一面笑,一面問他哥哥:
「哥哥,你有沒有跟『迷死』『剋死』過?」
「我倒沒有,但是我打賭喬老師一定跟『迷死』『剋死』過!」孫健說。「老師,和迷死剋死的滋味是怎樣的?」孫康問。
孫健更笑,孫康也笑。喬書培頭上已經冒汗了,他拍拍手,正要施展一點「尊嚴」,鎮壓一下「局面」,房門忽然被推開了。孫太太──一個四十幾歲,濃妝艷抹而盛氣凌人的女人攔門而立,微蹙著眉頭,她直視著喬書培,冷冷的問:
「喬老師,你能不能給他們上點課,而不要和他們說笑話,鬧著玩?你知道──兩小時是一晃就過去的!」
喬書培覺得血往腦子裡衝去,他跳了起來,第一個衝動,就想摔下書本,說一句「老子不幹了」。但是,他想起家裡還等著錢用,想起幾天以來,都沒錢買菜了,想起欠陳樵的錢還沒有還……他強忍下心頭的一股怨氣,勉強的說了句:
「我正──盡力而為。」
「盡力而為?」孫太太望著那兩個笑成一堆的兒子:「我看不出你盡力在什麼地方?你們在研究什麼問題?」
「媽,」孫康又是一臉「天真相」:「我們在研究『剋死』!」
「剋死?」孫太太一臉疑惑!
「是啊,喬老師和迷死剋死啊……」
「孫康!」喬書培漲紅著臉喊。
孫太太正視著喬書培,眼光凌厲,神情冷漠。
「喬老師,希望你不要在上課時間,講你的風流艷史。我知道你們學藝術的,都是些嬉皮。可是,我們家兩個孩子,從小就都規規矩矩的,我為他們請家庭教師,是要幫助他們讀書,希望你不要把他們引導到你們藝術家那條風流散漫的路上去!……」「孫太太,」喬書培沉重的呼吸著,盡力的壓抑著自己。「我想,您有點誤會……」
「誤會,」孫太太自以為是的搖搖頭。「我不會誤會的。你還是別和他們說笑,多給他們溫溫功課吧!」
喬書培垂下眼睛,緊咬住牙關,強忍住即將衝出口的一句粗話,他的脖子挺得直直的。屋裡開著冷氣,他的頭上仍然冒著汗珠。窗外有隱隱的雷聲,是今年夏天第一次打雷,大概要下雨了。他心裡模糊的想著,沉默的站著,一時間,他一點都不像個家庭教師,倒像個挨了罵,受盡委屈的小學生。「喬老師,」孫太太繼續說,「我必須問問你,你對於我們老大考高中,到底有幾分把握?」
喬書培抬起頭來,愕然的看著孫太太,心想,這問題你該去問你那個寶貝兒子,怎麼問起我來了?幾時規定過,家庭教師要「包」人考上高中?他用舌頭潤了潤乾燥的嘴唇,終於衝出口一句話:「毫無把握。」「什麼?」孫太太跳了起來:「這兩個月,你在做些什麼呢?」
「我在教他們唸書啊!」他忽然提高了聲音,忍耐已久的火氣驀然爆發了,而且一發就不可止。他大聲的、正色的、凜然的、怒氣沖沖的喊了出來:「問題不在我做了什麼,問題是你的兒子什麼都不做!我教我的,他荒廢他的!兩個月以來,我和你的兩個兒子,是在彼此浪費時間!他們根本無心唸書,無心考試,無心上高中!我想,你最好把他們送到軍校去,軍事管理一番。我這個嬉皮教不了你這兩個優秀的孩子!抱歉!我走了!你另請高明,去教他們狗得摸臉,狗得一吻寧,狗得來,狗得拜吧!」說完,他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昂著頭,在孫太太的目瞪口呆,和孫健兩兄弟再也笑不出來的注視下,大踏步的衝出了那間書房,又大踏步穿過客廳,直衝到大門外面去了。
一衝出了孫家,喬書培才發現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而且雷電交加。出來時天氣還晴朗,他也沒帶雨衣,只穿了件香港衫。現在,雨像倒水般從天空直注下來,他才在屋簷下站了站,橫掃的雨水已濕透了他的衣服和褲管。他的心中還在冒著火,冒著熊熊然的怒火,這冰涼的雨點反而帶給他一陣快意。他把心一橫,乾脆騎上了他那輛二手貨的破腳踏車,冒著那傾盆大雨,往「家」中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