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雨交馳下,他這段路起碼騎了一小時。當他終於到了家,他已經是道道地地的「落湯雞」了。渾身上下,都在滴著水。他上了四層樓,又「再上一層樓」,采芹正倚窗對外傻望著,一看到書培,她打開房門,撐了把傘,就直衝過來。書培直著喉嚨對她喊:「別出來了,反正我已經濕透了,你何必也饒上,一出門准濕透!」采芹並沒有聽他,踩著滿陽台的積水,她飛奔而來,把傘遮在他頭上,而一任雨水淋濕了自己。書培攬著她,兩人穿過那由「日日春」盆景搭出的「小路」,直奔進門內,到了房間裡,書培是頭髮掛在臉上,衣服貼在身上,水珠順著頭髮、手指、衣角、褲管……一直往下淌。而采芹也濕了,肩上、頭髮上都是濕漉漉的,腳上的一雙拖鞋,完全被水泡過了。采芹沒有管自己,衝進浴室,她取出一條大毛巾,就把書培按在懷中,沒頭沒腦的幫他擦拭著,一面喃喃的、歉然的、負疚的說著:「看到下雨,我就知道你慘了。本來算好了時間,我要拿了傘到巷口去接你的,那麼,你最起碼可以少淋一段路的雨。可是,你提前回來了,我就沒去接你,我真該早一點去等的……」書培在毛巾裡連打了兩個噴嚏,采芹又慌了,放下毛巾,她又往廚房衝去。手忙腳亂的開瓦斯,燒熱水,他們一直窮得沒有錢裝熱水爐,每次洗澡都要用開水壺燒熱水,再一壺一壺的提到浴室裡去。采芹一面燒熱水,一面嚷著:
「你必須馬上洗個熱水澡,我再給你煮一碗薑湯喝,別弄得生病了,就慘了。」書培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廚房門口,靠在門框上,他看著采芹忙忙碌碌的跑來跑去,燒開水,找生薑,切姜塊,找紅糖,煮薑湯……她那雙白白嫩嫩、纖細修長的手指,經過兩個月燒菜煮飯洗衣擦地的各種粗活,已經不再嬌嫩了。他凝視她,她的頭髮也在滴水,一件白麻紗的襯衫,肩上全濕透了。他嚥了一口口水,心裡的憐惜和懊喪在交遞啃噬著他,他粗聲的說了句:「你先去把自己弄弄乾,好不好?」
她飛快的抬眼看看他,又低頭去切生薑,笑著說:
「我沒關係,我根本沒淋濕!」
「你還沒淋濕!」他低吼著,跑進廚房,他把菜刀從她手上搶下來,命令的說:「去換件乾衣服,再來弄!」
「不行呀!」她焦灼的說:「你等不及呀,我不要你生病……」他重重的一跺腳,大聲說:
「我也不要你生病!」她看他一眼,歎口氣。默默的放下了菜刀,她踮起腳尖,去吻他的嘴唇,低聲說:「不要待我太好,我會恃寵而驕。」
他心中掠過一陣痛楚。太好?待她太好?讓她燒鍋煮飯,疊被鋪床?而且,他又失去了他僅有的一個職業,本來過的就是三餐不繼的日子,以後又該怎麼辦?他靠在牆邊,默默不語,只是用憐惜的眼光,靜靜的瞅著她。這眼光充滿了那麼多的溫柔和憐愛,竟使采芹快慰得要發抖了,她顫慄了一下,驚歎著:「你『不可以』用這樣的眼光看我,你會把我看『醉』了!」
「傻丫頭!」他輕叱著:「看你怎麼會把你『看醉』呢?我眼睛裡又沒有酒!」「有的!你有的!」她一疊連聲的說:「你的眼光裡永遠有酒,好醇好醇的酒,你這樣一個勁兒的看我,我就會醉了!」
「傻東西!」他說著,心裡甜甜的、酸酸的、軟軟的、酥酥的,說不出來的一種滋味。喬書培啊喬書培,他暗中叫著自己的名字,你何德何能,值得一個女孩對你如此深情的迷戀?「快去換衣服吧!」他故意粗著嗓音說,因為,他喉頭又湧上了一個硬塊。「是!」她應著,翩然的「飛」進了臥室。
一會兒,她已經換好衣服跑出來了。於是,燒熱水,煮薑湯,她忙了個不亦樂乎。燒了起碼十壺水,才總算放滿了一浴缸,他去洗了澡,擦乾了頭髮,穿上了一身乾乾淨淨的睡衣,又在她的堅持下,喝下了那碗又辣又燙的薑湯。然後,夜也深了,他擁被而坐,望著那躺在他身邊的采芹,聽著窗外的雨聲淅瀝。雷雨已經轉成了小雨,仍然沒停,滴滴答答的敲著窗子,風也很大,把雨點一陣陣的掃在玻璃窗上,發出簌簌颯颯的聲響。書培坐在那兒,望著采芹。她並沒有睡,仰躺在那兒,她睜著眼睛,也正靜靜的望著他。他用手指輕撫著她的頭髮,她的眉毛,她的鼻樑,和她那小小的嘴。他的眼光有些陰鬱,有些感傷,有些憂愁。她仔細的凝視他,試著去「讀」他的思想。
「你有心事。」她低聲說:「告訴我!」
他靜默著。「為了你爸爸嗎?」她問:「他昨天有信來,說什麼?」
他輕輕顫慄了一下,這是另一個煩惱。
「他叫我暑假回去。」他說:「不過,這沒問題,我已經寫信告訴他,我暑假要留在台北打工,可能回去看他幾天,我再趕回來。」「他──會同意嗎?」她擔心的。
「是的,他會同意。」他很有把握的說:「他一直認為我的前途在台北。何況……」他嚥住了。
「何況什麼?」她問。何況他以為有個女孩正繫住了他的心,那個女孩不叫殷采芹,這話是說不出口的。他咬咬牙,沉默著。
她小心的看他,他眼裡的陰霾使她寒顫。
「對不起。」她輕聲說。
「什麼事情對不起?」他蹙著眉問。
「我拖累了你,讓你為難,讓你煩惱。我知道……你爸爸是不會接受我的。」她悲哀的說。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們別談這問題好不好?」他說:「我爸爸遲早要接受你的,這是以後的問題。我們目前的困難已經夠多了,先別去管以後吧!」「目前的困難?」她怔了怔,有點窒息。「發生了什麼事?關於我的嗎?」她的嘴唇有些發白,在她心底,一直有個隱憂在潛伏著。「是不是……有人……有人要找你麻煩?」她從床上坐了起來,睜大了眼睛,恐懼而擔憂的凝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