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學來的時候,我總不在家,冰箱裡有吃的,你們隨時可以自己弄了吃!」後來,她又買了一架黑白電視機。她說:「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可能會寂寞,偶爾看看電視,可以打發時間!」是的,她都已經想好了,冰箱、電視、他的同學們。她緩緩的,不落痕跡的把自己從他的生活中退出來。每次燕青他們一來,即使她在家,她也會找個借口走開,不是說「我去買點吃的!」就是說:「我還要去學一支新的曲子!」她總有理由走開。而逐漸的,燕青他們也習慣於沒有采芹的插入了,她在場,反而使大家都有些尷尬,使所有的話題都無法盡興打開,使每個人都拘束。為什麼?這明明是她有意造成的!她不肯和他的朋友打成一片,她寧願退開,寧願退得遠遠的!
她是有意的嗎?她安心想脫離他了嗎?他模糊的想著。許久以來,這是第一次他認真的在分析采芹,分析他們最近的「關係」。她越來越時髦,越來越明艷,每次她盛裝出門,他都有種窒息似的感覺。尤其,當燕青何雯等也在場的時候。燕青永遠是件大方而簡單的格子襯衫,一條牛仔褲,瀟灑年輕而隨便。何雯就更不修邊幅了,長褲上的襯衫,常常只在腰上打個結,長髮永遠隨風飄飛,和她們比起來,采芹像是另一個世界裡的女人,脂粉、長裙、露肩襯衫、水鑽項鏈、電子琴……現在,再加上煙和酒!
他並不是那麼討厭煙酒,他只是痛心的覺得,采芹被這個花紅酒綠的台北給吞噬了,給污染了。她在墮落,她在出賣自己的青春!電子琴演奏,唱歌,高薪的待遇……那麼簡單嗎?他竟一次也不敢去看她的工作情形!他怕看到她在賓客們的笑鬧簇擁下引吭高歌,他也怕去面對那個事實……什麼事實呢?他心痛的體會出來了,在這惻惻寒風中體會出來了。他,一個高傲的大學生,卻靠采芹彈電子琴來養活著。靠她去買冰箱,買電視,買籐椅,買風扇……甚至,買他身上這件夾克!不不,他不敢去「喜鵲窩」,因為他一點也不高傲,他自卑,自卑得不敢面對真實!自卑得不敢面對西餐廳裡的采芹!而采芹,她在燈紅酒綠中墮落了,她在遠離他的世界了!她安心找麻煩,安心要吵架,安心調查他的行璺,安心破壞一切氣氛……氣氛,這些日子來,生活裡還有什麼氣氛?她總是那樣忙,即使在家,他們也常無言相對。他不願和她談畫,談燕青,談詩文,談他的學校生活。她更絕口不提她的電子琴,西餐廳,和演奏的情況。氣氛,他們的生活裡還有什麼氣氛?他大踏步的在夜霧裡走著,不知不覺的,他走過了和平東路,穿過了同安街,來到淡水河堤上了。沿著河堤,他仍然走著,怒氣漸漸的消了,心痛的感覺卻沒有消,絕望的感覺也沒有消,他走下了河堤,找到一塊比較乾淨的草地,他坐了下來。弓起膝,他瞪視著那河水。河面反射著星光,反射著燈光,反射著不知來自何處的各種光。他瞪視著河面,腦中浮起了一句話,一句久遠以前的話:
「……你如果真的還要我,我就給你當小丫頭,你和那個好漂亮的小姐談戀愛,我也不吃醋!」
她說的嗎?她說過的嗎?可是,現在,她在找麻煩了!她甚至不允許他和燕青一起工作!不允許?她為什麼不允許?他蹙起眉頭,更深的凝望河水,似乎河水裡有關於人類心靈深處的答案。他忽然打了個寒戰,她吃醋!她確實在吃醋!「你可以吃醋,任何一個妻子,都可以吃丈夫的醋!」誰說過的話?他嗎?他把頭埋進了手心裡。她為什麼吃醋,因為她愛他嗎?因為她一直愛他嗎?她又為什麼要從他生活裡退出去?因為她也自卑嗎?因為她也和他一樣怯場嗎?他不敢面對西餐廳,她不敢面對燕青和他的同學!會嗎?會是這樣的嗎?
采芹,他心中苦惱的呼喚著;我們在做什麼?我們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彼此的相愛變成了彼此的折磨?為什麼當日的狂歡變成了今日的煎熬?采芹,我們在做什麼?到底在做什麼?我們還相愛嗎?還希望擁有彼此嗎?還願意共同走上結婚的禮壇嗎?結婚,這兩個字一掠過他的腦海,他就不自禁的痙攣了,他伸手摸了摸夾克口袋,那裡面有早上才收到的,父親的來信,他幾乎可以背誦出其中的一段:
「……你暑假不回家,寒假總該回來一趟了。中國人的觀念,過年總是一家團聚的,你這個家雖然簡單,父子二人,也相依為命了這麼多年。希望你在和燕青戀愛之餘,也偶爾想到一下你的老父。不過,書培,我也年輕過,我也戀愛過,我知道短暫的離別都是苦楚。假若你和燕青,真有意走上結婚禮壇,你是不是覺得,該讓我見見這個女孩子了?……」
燕青!燕青!父親已經認定罪個女孩是燕青了!這個結怎麼解呢?但是,他真有心要解這個結嗎?他對燕青,又是怎樣一份感情等?友誼?單純的友誼嗎?單純的友誼會讓他和燕青共同工作到深夜十二點?或者,采芹是該吃醋的,是該嫉妒的,是該生氣的……他咬緊嘴唇,瞪著河水。想著他回家時,采芹蜷縮在籐椅裡的樣子,想著她臉龐上瘋狂迸流的淚水……他的心驀然絞痛而抽搐了。他忽然想起夏天裡他們那場使天地變色的吵架,和她那句淒楚而絕望的話:
「我不能用我的愛來牽累你,我非走不可了!」
「不要!」他衝口而出的進出一聲大叫,從河堤邊直跳起來。就在這忘形的一喊裡,他才驟然又衡量出自己對采芹的愛。不要,不要,不要!他在心中狂喊著,不能想像如果失去採芹,他將如何活下去?她早已成為了他生活的一部份,不,而是「生命」的一部份!依稀彷彿,他耳邊又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我撿到一隻小麻雀,它不會飛了!」